“秦军真雄壮啊!”“三帅果然威风!秦军兵强将勇,那些小国怎么能够抵挡?”“晋国是秦国世姻,自然更加会帮忙回护,怎么居然还有小孩说他们会倒霉?”“童言无忌,大家何必这样呢?”“小孩子倒是小孩子,不过却是小孩子的眼光,大人的胆量。”一片片嘻闹起哄声,将本来就繁荣无比的洛阳城衬托得更加热闹,也更加杂乱无章。人群喧闹中,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护住一位才五六岁的童子,勉强挤开人群,似乎是要避开人们的嘲笑。但他们这样惶急而又窘迫的举动,却反而招致了更多人的嘲弄和嘻笑。
那少年虽然举动甚是文雅,用力也还算和缓,但其力气竟似惊人的大,旁人终还是不得不让开条路来,让他们离开。少年和童子紧走几步,身后市集中人已回过头去,看那些正在通过天子之门的秦军。二人见市集中人再没兴趣来关注自己,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那童子苦着脸道:“孔叔叔,真是对不起。我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惹得他们都笑我,连带你也倒霉了。”那姓孔的少年微微一笑,道:“没关系。若是这点嘻笑都不能一笑置之,那叔叔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那童子见他真的一点也没生气,展颜一笑,道:“爹说孔爷爷家教天下少有,要我来多受点影响,我先还不肯,现在才知道爹说的真是不错。”
那孔姓少年笑道:“那是世人过誉了。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奇才,还这么小,眼光就胜过了这么多大人,到底不愧是通使世家出身。”那童子瞪大了眼睛道:“什么?你觉得我说的没错?”那少年摸了摸他头,道:“兵阵之势,从来都难有一定之事,这事自然也无所谓什么对错。不过要是说起来,我也还是会猜秦军可能会遇到不顺。再说了,这些国家之间的婚姻,便本来就等于没有,岂能如普通百姓之间可比?我看晋国不但不见得会帮忙……”
那童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终于有人赞同我了,爹爹应该表扬我!我要回去告诉爹爹!”说着撒腿便跑,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回头一下,挥了挥手,算是作别。那孔姓少年一笑,摇了摇头,见天色也已是微有晚意,便只是远远喊了声叫那童子不要跑太快。待见那童子已是冲进了其家门,那少年便也转身回家。
那少年之家却是甚远,街上又是人潮汹涌,等他回到家中时,几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了。一名仆人迎了上来,道:“四少爷回来了。王孙公子在后面么?”孔姓少年道:“他已先回家了。”忽又补道:“是我亲眼看见他进门的。”那仆人笑道:“这些话,其实本当对老爷说才是。想来少爷是说的太习惯了些。”口中已是叫道:“老爷,四少爷回来了。”
孔姓少年一笑,道:“人无贵贱,执事不同,乃是家父严训。敬老爱幼,师事天下,更是族训。忠叔年高,阅历丰富,乃是我之长辈,岂可不敬?”说话间已走到了堂侧,见旁边停着几乘马,几名生人站在旁边。那些生人一见孔姓少年,就都迟疑道:“四少爷。”孔姓少年知他们乃是客人来访的随从,便随意点了点头,径直入室拜见爹爹。
堂内空无一人,一名丫环道:“请少爷在此稍候,老爷正与客人商谈,随后就出来。”话音未落,一名面相端方五十来岁的富态之人从内室出来,身边还有两位商人打扮的客人。那富态之人道:“任儿,你来见过客人。”孔姓少年一揖,道:“小子孔任,见过尊客。”那两位客人连忙谦让,两双眼睛却都是直直打量于他,反而将孔任看得微觉不自然。
那二人似乎也觉有些失态,连忙醒悟过来,那本来似乎微有愁绪的脸上却宽松了不少。一人道:“此次我们前来,蒙敬仁大人慷慨招待,又助我等买下龟甲商铺,实是感激不尽。我等虽然地位卑微,在郑也还有几分田产资财。日后大人和公子若是不弃,还请闲暇时光降蔽处,也好让我等一报相待之谊。”孔敬仁笑道:“一定一定。”那二人转身告辞。
孔敬仁送客归来,脸色立刻变得甚至凝重,对孔任道:“你到里面来。”孔任跟他来到内室,道:“爹爹,王孙满已先自回去了。”孔敬仁点了点头,道:“他是一个好孩子,你要好好教导于他。日后他或能成周之栋梁,这对你这个前辈,也是一种鞭策。你今天见秦军通过,有何感想?”孔任道:“军威严整,士马精强。但敌人有明有暗,前途难测。”
孔敬仁直直看着他,忽道:“今天来的两个人,你可能在人群中认将出来?”孔任道:“能。”孔敬仁道:“何者为主,何者为仆?”孔任道:“右边有力者为仆,那中年愁苦面色者为主。”孔敬仁道:“他们此来,所为何事?”这一切的问话,本来似都应是孔任问孔敬仁才能得知的事,孔敬仁却偏偏颠倒过来,反问孔任。
孔任被他问得一怔,道:“不知。但应该是和秦军之事有关。”孔敬仁慢慢道:“他是郑国商人,姓弦名高。”孔任道:“莫非他是要来请爹爹帮忙,想抵御秦军?”孔敬仁摇了摇头,孔任立刻低头道:“孩儿猜错了,请爹爹责罚。”
孔敬仁呆呆望着他,竟然叹了口气,道:“这许多年来,爹爹确实是待你太严,总想将你教成尽善尽美,身心神三足并立,显我周礼鼎仪天下。现在回想起来,只怕爹爹也是要求得太不近人情了些。”孔任低头道:“孩儿有愧,辜负了爹爹期望。孩儿知日后当努力独当一面,努力超越爹爹。”孔敬仁望着他,忽然笑道:“其实你已经超出爹爹的期望了。”
他转过目光,慢慢道:“爹爹身为周臣,不可违背百年来的通例,自然断不能管他们的事,以免引祸至周。但郑国为姬姓,到底是周之同姓,亦不可完全不顾。况且秦军此来,明显是为了伐郑,然后以郑地交换晋国殽关地界。”孔任道:“殽关在秦晋之界,正是卡住秦国东向和晋国西向之咽喉,谁占其全部,另外一国必然大居劣势。晋国怎肯交换?”
孔敬仁点了点头,道:“此事若能得愿,秦势便是益强,颇有违于周室多年来,力求诸大国间平衡之道。若秦不能得愿,秦晋必然大战,楚齐二国得利,也是有违平衡之道。再说,只要打起来,总要平添许多生灵涂炭。弦高他们此来,是要通风报信给郑国,盼能让秦军知难而退,便可少许多干戈。但他们又怕路途难测,是以想请为父派人暗中护送。”
孔任肃然道:“原来如此。爹爹已定下了孩儿?孩儿定不负所望。”孔敬仁望着他,久久不语,慢慢道:“你此行也不光是为了此事。你还有两件更重大的事就要面对了。”孔任心想:“这第一件,自然是我的冠礼远游。只不知另外一件为何?”
这冠礼远游与“亲在不远游”的说法完全相反,但二者又都是当今天下,列国公门贵族的风气。远游一派,乃是觉得一人要能真正算做成年,能够问心无愧地行二十岁成年冠礼,当在冠礼之前独行万里,体验天下民生,增长阅历,才算真正成人。
当然,这“行以万里”,自然是大有夸张。但要行过千里,游历几个国家,能基本上安全返回,这些要求却是肯定的。其之所行既然是为了让年轻人体验艰难和责任,因此往往其家虽然富贵,但给年轻人此行准备的盘缠,却都是故意十分紧凑,根本不够任何奢侈之费。有的家族还故意让其少上一点,以令其路上不得不风餐露宿几次,好好体验一下生活之不易,知道饥饿和寒冷是什么滋味。由于路上很可能会遇上盗贼歹人,敢于行此的世家,基本都是有些尚武之家。对于他们的子弟来说,这些风餐露宿之事,除了苦点外,其实问题不大。
因此,当今天下,往往可见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明明其风度气质都显示其是来自大富之家,但却身着粗衣,一剑一囊,行走天下。有的时候,这些青年公子甚至还会短暂帮人做工,以补贴些路费。世人见之者,也不以之为大异。
与此相反的,便是“亲在不远游”派。由于远游之事毕竟甚苦,往往有的家族传了几代之后,子孙渐渐骄奢淫逸,不肯吃苦,便假托各种病痛理由不肯去。有的名义上虽还去,但却带上一大帮仆人伺候,权当是游山玩水——总之是想方设法把这混将过去。而只要一代如此蒙混,其后子孙往往会更加懒散懦弱。发展到后来,许多家族简直连理由都懒得找,大家就象是完全忘记了此礼一样。更有甚者,还想出什么“亲在不远游”的招数,为自己的懦弱懒散、和乏勇烈精神辩护,甚至还反过来嘲笑那些为冠剑之礼而坚持远游的家族。
孔任乃周都洛阳人氏,祖上数百年前乃是前朝殷商大族,武王克商后仍有封号。孔家虽未列位诸侯,裂土分茅,但数百年来子孙繁衍,族中屡出英才绝伦之士,又世代什于周王朝庭之内,其冠盖之华、门庭之盛,皆为世人所艳羡。尤其是近几代来,其家既有主天子政、为帝王师者,又有分成世家大族于各诸侯国中者,皆谦恭守礼之人,极得民望。
然其族虽甚老,家教却是极严,虽传世无数代,这冠剑之礼却还从来没丢。俗话说人以群分,那些丢了传统的家族,自然彼此间大是亲近;这些传统还没丢的,自然也是彼此之间常常亲善些。当然了,两派之间,却是经常互有些看不起。但近百年来,由于天下骄奢淫逸之徒渐渐众多,那些以“亲在不远游”为由,只愿守着老地方不动、不肯出外闯荡的,终还是慢慢有占多数的迹象。对这种越来越重内敛,成天想躺在祖宗基业上,不肯自行开拓远方天地的趋势,孔家、王孙家等坚持传统的人虽然甚是鄙夷,却也没有办法。
孔任正自浮想连翩,孔敬仁果然已道:“这第一件,自然是你冠礼远游之事。你刻苦坚毅,现在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无论文才武功,都未必输于许多名宿。说起这远游的事,为父可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嘿嘿,为父多年来虽然极少夸奖你,但到现在,却还是禁不住要得意一番。不过这第二件事乃是你和陈家小姐的婚事,做父母的还是不得不担心。”
孔任从来听的都是如何奋发向上学文习武,完全没想到要说的事竟是自己的婚事,顿时面红耳赤,囁嘘道:“爹爹,孩儿……孩儿还没想过这事,且待以后再说罢。”孔敬仁眼睛一翻,道:“什么以后?成亲生子,开枝散叶,乃是摆在你面前的正事,怎能去回避?为父多年来从不提此,乃是怕你分心。但现在你性格已完全成形,为父担心的,反而是你太过执着事业前途,而忘了家室为本。况且为父又不是要你马上就去成亲,你这么怕提做甚么?”
孔任低头道:“是。”孔敬仁见他不再忌讳,抚了抚须,忽然又笑道:“陈家这一枝也从来都是大族,保有传统风气,与我们甚是相配。陈家小姐从小就是有名的美人,自号陈姜,实在是才貌双全的君子好逑。嘿嘿,说起来,当初爹为你提及亲事时,简直都恨不得当场就把此事订死。但现在看起来,没订死却也未必是不好。她便算再美,我这儿子可也说什么都配得上她。况且她现在长大了,究竟美不美还不一定;我这儿子却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乃是真正的良材美质。说起来,只怕她还不一定配得上你呢。”
孔任脸上又红,道:“爹爹夸奖了。强中更有强中手,只怕孩儿还是配不上人家。况且娶妻当娶德,孩儿实不敢以貌取人。”孔敬仁似乎也意识到了,觉自己自卖自夸到这程度居然还不自知,大是有违族训,连忙停下来道:“不错,你有此想法,已是难得了。为父此次派你前去,一是去暗中保护送信人,二是要让你多长阅历。三来呢,也是想着你此次去后或许还能见到陈家小姐一面。你亲眼看过后,若是太不中意,为父自然也不会去勉强你。”
孔任奇道:“陈小姐在郑?陈太史家不是就在本城之西北么?”孔敬仁道:“陈太史之妻为郑国公主,对母家甚是依恋,常常归省。陈小姐月余前刚随母回郑省亲,你若走快些,或许她还在那里。陈家亦是豁达之人,你到那里时,用我家名刺向陈夫人求见便是。陈家知我用意,那陈小姐应该不太会回避。”
孔任道:“是。不知此行何日动身?送信之人为何人?”孔敬仁约略说了一说,又道:“此行不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去护送之人,更不能让周地被带入冲突之中。连弦高跟我在秘室中所说的一切,亦都只是隐语,你可以想见你此行应该多么慎重小心。你要记住,不是万一,不要出手;宁愿信断,也决不可代送其信。你此行完成护送后,可自行周游列国,三千里行程后回来。你可去帐房支十两盘缠。”
三千里路却只十两盘缠,简直就是少得几乎没有,风餐露宿自然决不会只区区几次几十次。但孔家本来就要求极严,相较平日孔任所受的刻苦磨练来说,这简直根本就不算什么。孔任答应了一声,想起爹爹所说就在今日,此行越快越好,便要收拾行囊出发,去先找那间客栈,与其送信之人略作沟通。他正要告辞出发,孔敬仁忽道:“还有,郑国还有一位公主,与陈姜乃是表姐妹,现在还未嫁,暂时名唤郑姬。你也可以见一见……嗯,见一见。”
孔任心道:“见她做什么?莫非是暗示我可以在陈姜和她之间择一么?”他心头虽然不能确定,但见爹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自然也不敢多问。当下他只是口上应了一声,便径直去帐房支取银两和马匹。他记忆力甚好,迅速便按父亲所指找到了那准备送信之人。二人都是明白人,根本无需交言,便已都认准了对方便是要和自己配合之人。这等送信救命之事,自然是事不宜迟,二人连夜便一前一后出发了,只是中间遥遥相隔,总是至少隔一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