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间,那妇人已自拼命飞也似地奔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忽然又自一把按住那年轻人,狠狠逼他磕头,口中大叫大喊:“一,二,三,好孩子,你已经拜师了,马上就可以成为血魔,天下无敌了!你说,你开心不开心?”那年轻人颤声道:“孩儿……孩儿……”那妇人猛然一巴掌打去,嘶声道:“开心不开心?”
那年轻人被打得整个人都几乎翻转过来,面颊上又红又青,但却立刻道:“开心,孩儿开心极了。”他说话鼻中鲜血流出,早已全身都是,但却根本不敢擦,竟还真有些象那死去的血衣人的血衣,甚是恐怖。公孙贤和孔敬义都是目光炯炯,冷冷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孔任心头似乎莫名其妙地对这少年充满了同情之意,想要去扶他起来,可一看二位尊长之脸色,却又不敢。那妇人听到儿子说开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但立刻又疯狂地笑了起来,道:“你很快就要天下第一了,娘比你还开心,娘比你还开心,娘真的很开心。”
公孙贤面色凝重,道:“夫人和公子尊姓大名?为何事而如此伤心,乃至疯狂如此?”那妇人全身一震,似乎被这话狠狠地击了一棒,目光从她那批散斑白的乱发后面透出来,死硬死硬地瞪着公孙贤,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低头跪着的年青人忽然颤声道:“我娘亲没有疯,三位不要如此说……”那妇人忽然又是一个巴掌狠狠击在他脸上,厉声道:“师父说娘疯了,怎么不是疯了?你怎么敢不听师父的话?难道你不要成为天下第一了?”
那儿子泪流满面,垂回头去,道:“是。”那妇人依旧呆呆望着公孙贤等,忽然又捣蒜般地疯狂磕头,嘶声道:“我疯了,我是疯了,求求师父把他变成血魔!”孔敬义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在探寻血魔之秘,猜测魔功威力,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我们培养血魔。况且,这个血衣人,也未必真是我们想象的血魔。夫人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智受损,才如此逼迫公子。不知夫人有何苦难,我等可否效劳?”
他这几句话甚是和缓轻柔,字字如轻音一样,简直就象是在给人心灵按揉,正是当年郑国名医扁鹊传下的一门助人恢复放松的功夫,有人称之为回春心音。此法能够有一定的帮人放松之效,用在伤者身上,有时能令伤者忘记一些病痛苦恼,药石之剂遂能有事半功倍之效。只是要施展此法,耗费功力相当的大,力道也极难掌握。那妇人停止了磕头,呆呆而跪,不知是听进心了,还是没有听进心。公孙贤目光黯然,轻轻一拂衣袖,想要带她站起。
那妇人忽然发狂般地一跃而起,嘶声道:“不,你们能教,你们能教!你们自己之间说过能通融血魔武功的,为什么面对我就要骗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你们为什么不肯教我儿子?”一双枯爪般的手猛然袭向二人,其势其力竟然都是不弱。公孙贤二人早有防备,一人一手架开,但却都未反击。
那妇人一击不中,忽然厉声朝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年青人喝道:“为娘被人欺负,你眼睛瞎了?”那少年一下跃起,孔任立刻接住,道:“这位公子……”突听啪的一声轻响,公孙贤已点了那疯婆子穴道。孔任手随心动,亦制住了那少年。
那疯婆子竟然并不叫喊,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等人,似乎是有心的愤恨,却又更似是无心地哀伤。众人望着她那恶毒的目光,心头都是不禁地暗暗心惊。公孙贤久久而望,忽道:“你觉得她是不是真疯?”孔敬礼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妇人忽然哈哈笑道:“我疯了,你们看不出来么?你们不是亲口说我疯了么?”说着又忽然流下泪来。
孔任道:“她……好象还是没有全疯。”公孙贤点了点头,忽然也用那回春心音柔声道:“夫人,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有何事,不妨说将出来,也许我等可以帮忙。”那妇人忽然紧闭双眼,似乎拼命想要摇头,可是却因为穴道受制,无法动首。公孙贤毫不气馁,声音越来越轻柔,一遍一遍地慢慢重复,那话中的诚意也似乎越来越是让人无法拒绝。渐渐的,他额上冒出了微微白气,那声音似已无法再进一步轻柔。孔敬义面色微变,伸手贴在他背后助力。
那妇人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睛几乎就象是要喷出火来,疯狂道:“不,不,你们都吃我,我要吃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公孙贤和孔敬义见那妇人疯狂之意反而更甚,都是面色大变,只能同时点她昏穴;互望一眼,都是面现惊悔之色。那少年本来似还抱着什么希望,现在忽见母亲如此,痛苦地闭上眼睛,全身都颤抖起来,根本不能再看。
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她心智受伤太重,我们不但无能为力,反而更加刺激了她的痛苦,可千万别真将她给逼成全疯。”孔敬义摇头道:“还是放她走吧。此等之事只怕神医扁鹊也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唉,盼上天垂怜,过段时间,她心伤慢慢消褪些,也许就……就……”说着自己却也摇了摇头。
公孙贤看了看那少年,忽然摇了摇头,道:“可惜呀,可惜。”孔任自是明白他看出这少年根骨不错,已微有收徒之意。但这位妇人如此情状,若无此少年日日受她之气,悉心照顾于她,只怕一个月都等不到,这妇人就会变成真疯。
孔敬义轻轻点开那少年穴道,道:“孩子,你看好了。”说着忽然飞身腾开,全身如同无物一般,竟有飘浮之意。但他迅速又腾身翻滚,拳袖飞扬,招招威猛,直击得地面那些许杂草乱叶疯狂飞舞。正自眼花缭乱间,孔敬义突然停止身形,如金鸡般独立,道:“任儿,你来。”孔任道:“是!”立刻纵身扑上,直袭孔敬义。这一趟二人身法似乎慢了许多,一招一式,分拆都甚是详细明晰。不多时二人又是停了下来,目光炯炯望着那少年。
那少年虎目蕴泪,拜倒在地道:“多谢三位大侠。小子……小子……”说着已哽咽不能语。公孙贤扶起他,叹道:“孩子,莫要太过伤心。老夫先以为任儿所受之苦已是极致,今日才知你年纪轻轻,所受之灵肉折磨实已是让人难以想象。但无论如何,她终是你娘亲,将来她能否复原,亦是大半在你身上。我们一来要事在身,二来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那少年含泪点了点头。
孔敬义慢慢道:“内功教导不易。这套功夫,乃是我和这位公孙老人研磨而来,虽然并不奇异,但却是由外而内,适合无基础者慢慢自学自练。其虽然慢些,也苦得多,但风险却要小得多,而且最终也能内外兼修,殊途同归。只是你要多多忍受苦难,多多苦练摸索。你若能长期坚持,从远来说,当能有武功大成。从近来说,亦可好好保护你母亲。同时,还可以在多多承受些她的责打时,让自己少受伤害,也易于阻她无意中伤害别人。你母亲心志之事,我等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让她多多发泄一下,少受刺激,也许不会有坏处。”
那少年哽咽道:“多谢大侠指教,晚辈永铭于心。于生于死,都永不敢忘三位大恩大德。”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好好保重。若是日后有突发无解之难,可随时来洛阳找公孙一门或是孔家。也许我们也不能帮太多,但还是让徒儿们想办法尽量帮帮你们。你带母亲走罢,好好让她休息,完全不要提我们几个人和今夜的事,以免她再受刺激。”
那少年应了一声,抖抖地扶起母亲,走了几步,忽然泪下如雨,飞也似地奔开,没入了黑暗之中。三人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头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孔敬礼道:“世上凄惨之事,真是一个赛一个。我都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灰意冷了。”公孙贤注目道:“我也是。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看看那婴儿,早早带回去好好请尊夫人抚养,免得出什么意外,终生愧疚。”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彼此的胆子象是变小了许多,居然已什么都怕出意外,只能摇头苦笑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孔任待要跟去,孔敬义忽停身道:“任儿,你还是去继续游历罢。这些所见所闻,你在家里哪里能体验?二叔不想再暗中看着你了。嘿嘿,其实体验人间真实疾苦,也许远胜我们专门对你刻意磨练。你若心有二叔为后恃,那算什么亲身体验?”
孔任心头感叹万分,停步不动,忽然想问问自己再去哪里,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二叔说的明白,我一切都应自己努力作主。往最难、最不熟悉的地方去便是,何必多问?”他慢慢回去,脑中却始终反复闪着那少年和那妇人的凄惨景象,心头阵阵抽搐,暗思:“我也常以为爹爹教我实为天下严甚,我受之苦最多,但现在看来,却还是差得远。唉,我毕竟还是有个疼爱我的爹爹。”又想:“爹爹其实远没有舍得真正磨练我,可我难道就这样止步了么?孔门一门皆是迎难而上,我今天亲眼见了此情此景,若还怨苦自己所遇,那还是人么?”
他想到这里,热血翻腾之下,全身竟然又充满了力量。待走到那先前五人力战血魔之处,又看到那盗墓贼聚会之地的方方块块,那先前还为陈姜、汤先觉之事所扰的情怀,竟已是变得说不出的可笑:自己完全不用回避,可是那份情怀却更似本身就知道了一样,已根本不肯再现丝毫之身了。是啊,心事永远都是自己最聪明的敌人,它永远都只是在自己最不希望来、最怕面对的时候来。当你希望它来、想要羞辱它的时候,它怎么会来?
孔任慢慢回到所住之地,见那空场地上还是原样,竟似乎没一个人来看热闹,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想来是他们即使听到异声,也必以为是闹鬼,只求远远避开,哪里还敢来看热闹?他笑了一笑,自去跟往常一样洗浴入睡,心情却终还是比以前要不平静许多。
接下来几日,除了有胆大的好事之徒结伴而来,问他见鬼没有,几乎就没什么人来理他。虽然人们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但秦军还是没有来的迹象。等他将整个西草料场基本整理好后,便去支领了工钱。那送信之人虽就在旁边,但二人却都似完全不认识。
孔任望着手上的铜铁之物,想起自己本来还想去买身好些的衣物、以进宫求见陈夫人陈小姐,不觉心下又是好笑。自己唯一两件要做的事,一件已经做完,一件却已完全不需要做,剩下的时间已经完全是自己的了。现在甚至叔父都已不愿来看自己,这一个完全自由的自己,将往何处而去?这种完全自由的选择,其难难道还在被逼做事、无可选择之上?
这念一起,连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孔任在街上转了几转,一面想哪里是什么“最难”“最不熟悉”的地方,一面找了几个穷人,将自己本来准备用来买衣衫的钱送了出去。等到手上无钱,心下却已有了主意:既然来了郑国,又碰上了这等失心疯之事,何不去扁鹊故里去看看呢?虽然神医已然消隐,但能生长名医之所,也许医风甚盛,自己纵然不能找到什么好的治失心疯之法,说不定也能有所启发。最起码,瞻仰一下医乡风采也好啊。
既定了主意,孔任出城而行,居然还找回了那已快成野马的马匹,飞马而进之下,不上一日就已近了传说中的地方。当晚露宿之际,孔任忽觉该地山川地势似乎有些什么印象,想了许久,才忽然想起,这原来就是盗墓贼们说及的南郑铜矿一带。此念一起,好奇心起来,自然便想要看看他们说的是否是真。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无论于盗墓还是辨矿都是外行,自然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徒劳无功之下,只好暗笑自己不自量力,和衣睡去。
此日早来,天光明媚,人行马进之处,到处风光秀美。孔任快意之下,自然更对这“医乡”动了几分仰慕之感。可等他顺着道路进到一处村落,却见那村落里几乎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人人脸上都似有惊惶之色,许多人的家中还传出痛苦呻吟的声音。而且更奇怪的是,只要一听他问及扁鹊,人人都是慌忙走避。
孔任甚是奇怪,忽然疑心有人瘟之类,不免都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又觉那种声音更象受伤呻吟,这才放下心来,但也更加奇怪:“这等医乡,多是人心向善,少与世争夺,怎么会这么多人受伤?难道这里的村民也喜群聚械斗?”
孔任越来越是奇怪,再也忍受不住,死死拉住一人苦求原因。那人脱身不得,又见他甚是诚恳,不象是要为难什么,也就终于说出一番原委来。原来几天前,有一个自称失心婆婆的妇人,带着一位名叫吴本木的年轻人,来这医乡逼问扁鹊和他的徒弟在不在。在得知扁鹊数十年前便远遁它乡后,就逼人给她治心,治不好的人就随手一拐一脚。失心婆婆下手甚重,受者无不痛彻心肝,许多人当场吐血倒地,至今不起。那少年有时会劝几句,但只要一劝,失心婆婆便对他又打又骂,甚至让他不能动弹,还不时逼人要把他变成什么血魔。
孔任一听便知是自己曾遇的那母子,心头大是吃惊:“难道她来郑地,本来就是为了找扁鹊故里,从而来治心?”那失心婆婆乃是武人,一脚下去,若是伤了内腑不早用内力抚慰,以后便可能留下长久后患。他想到这些,急忙就一步冲进其家,找到伤者,便用自己那还从没试过的办法去推宫过血。那家人本来急了眼,但渐渐也明白他是在帮忙,都甚是感激。不一会,乡里人都知道了,人人都抬伤者前来,忙得孔任半死。
等好不容易勉强施完后,再问及那失心婆婆,却说是昨天已离开了,今天可能是到别村转悠去了。孔任大急,问明周围几个村的方位道路,策马疾驰。等到了一个村中,果然听到了那令人毛骨竦然的凄惨声音:“快治我心,快治我心啊!”
孔任放眼过去,但见一人正被失心婆婆用拐杖压着脖子,旁边一名妇女拖着几名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正苦苦跪在地上求着。再往稍远点看,只见旁边那少年吴本木身着一袭不伦不类的红衣,昏倒在地上;脸上高高肿起,身上更是鼻血横流,显然又被狠狠打骂过。
孔任心头大怒,那本来对失心婆婆的同情立刻小了下去,眼看她就要一挥拐杖,将那人拦腰砸开,气得大喝一声:“失心婆婆,我来治你!”那失心婆婆吃了一惊,立刻转回身来,桀桀笑道:“好哇,是你,是你!来呀,来呀!你要治,老娘就偏偏不给你们治!”
孔任一听她如此喊,立刻后悔莫及:“我本该先草草易容一下再来的。这下又刺激了她,这可如何是好?”但刚才她就要踢人,自己激愤之下,又哪里能考虑那么多?那失心婆婆根本不待他思索对策,已是挥舞拐杖横扫过来,威力竟还胜过初次相遇之时。
孔任不敢怠慢,横手一抓,想要将她拐杖握住夺下。可是那拐杖乃是生铁所铸,而且失心婆婆臂力非凡,这下不但没能夺下,反而险些被其带歪了身体。失心婆婆完全是拼命的招式,完全不守,招招都如同不惜受任何损失,也都要将孔任砸成两半似的,威力不啻增强倍余。
孔任知道不可小视,只得全神贯注先行应付再说。要知孔任这十几年来,虽然很少与外人动手,但司天仪等三人的名头和武功自己还是见过的。真要说起来,自己的武功其实还在当世许多门派的宗主之上,不可谓不强。可这失心婆婆简直就象是从幽冥中跳出来的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名气,却能逼得自己如此全神应对,那还真是少有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