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芈一把搂过那小公子,摸了摸他脸蛋,笑道:“樊丫头嘴巴又不甜了。却怎么不祝老身容颜返青,月貌花颜啊?”那“樊丫头”陪笑道:“姑姑说笑了。贲皇,快叫太夫人好。”那小公子伊呀学语道:“太夫人好。”江芈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好,一百个好,一千个好。”她抬头见厅中之人越来越多,已颇有拥挤之象,挥手道:“这厅中,除了老令尹和两位高德外,男人一概出去,不要偷听。对了,还有贲皇这小娃娃能留下。哈哈!”
孔任等本来还站在边缘,这时也只好都退到外边。江芈拉过那樊姑娘,看了几看,道:“孩子,你这些年还过得好吗?他待你好吧?”樊姑娘脸上微红,窘道:“谢姑姑关心,很好很好。”江芈摸了摸斗贲皇的小脸,笑道:“好,好,那姑姑就放心了。起码嘛,一看这小家伙,就知道他对你是很好了。对了,月儿呢?”樊姑娘甚是窘迫,道:“姑姑亲自关照,恩情天高地厚。月华跟她三叔到巴东的紫竹林去玩了,没赶上这一趟。”
江芈一笑,道:“那别忘了带些糖果给她。我跟这两个死脑筋侄儿不一样,偏偏就是喜欢女孩儿。说起来,这事姑姑有些对你不起。当初你家和赵家都是备位之选,分别出自文姜和宣姜之后,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性情也都好得不得了。说实在的,你们都是当王后的好人选。本来呢,二哥也是准备给他兄弟二人一人搭一线的。可惜后来姑姑我多嘴,力劝二哥为他们娶了赵家两姐妹,却把你给冷落了。不过你下嫁的斗越椒,倒起码是比我这两个呆头侄儿强了很多。尤其是这些年看到他对你很好,我也就少些负疚了。”
那樊小姐道:“太夫人当初所想,乃是为国为民,正跟樊家家教一样,当然是应行之道。当年大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我为义女,册封我为公主,还直指我娘家侄女为太孙一代的国后,这等荣宠,虽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姑姑亲自为我主婚,后来更还几次想提拔斗越椒,这简直让侄女每一想起都心头有愧。侄女只盼能报父王和姑姑之大恩,又哪里来什么遗憾?”
江芈笑道:“好,好。你这样的姑娘,将来福份不会低的。斗越椒是文武全才,再多磨练些时日,便斗令尹现在的这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还有这贲皇,将来也必是人杰。”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碧玉环,套在了樊小姐手腕上。那樊小姐大喜,道:“多谢姑姑厚爱。”
这时日已近午,前后喜席都已摆开,显是只等客人最后来齐,便要开宴。孔任见这满厅满堂言欢之人,除了口音略异之外,一个个都跟中原之人实在无甚分别,心下感叹:“楚人没有被蛮荒之风淹没,几百年来始终坚持在这千里之外传播中原礼仪,当今也是结出了硕果。这些礼仪,有的简直比中原自己还要有古意,中原人又何必定要总将他们视为蛮夷?难道也是跟那些不肯自己开创新天地的人一样,死活要去嘲笑冠剑远游者?”
他正自微微感慨,外面忽然人欢马跃,寒喧声大起。原来那久等不至的樊云山,终于紧赶慢赶地来了。樊家因为几年前的国后之选没有中选,有些委屈,再加上下一次国后已是捏在他家手中了,是以楚国从楚王到朝臣,都对他家关爱有加,礼遇非常。因此,虽然樊云山本人任的虽是闲职,心性亦不在朝堂,但这一趟前来,却还是隐然有主客之势。
那樊云山满脸赶忙之色,显然得信甚迟,来得颇显匆忙。他左手拉着一个极漂亮极其可爱的小姑娘,满座中简直人人都是忍不住赞上一句:“这小姑娘真是漂亮,真不愧是未来国后。”有人干脆想:“大王赶忙认定孙辈王后,自然人人都以为是为了安抚樊家。不过现在看来,只怕大王还是大大占了便宜才是。不然的话,现在抢着来说亲的,只怕已挤破头了。”
樊云山还没来得及排开众人的迎接,那小姑娘就已一声欢叫,直朝莲伽叶怀里钻:“阿姨,你果然来了。华儿好想你呀!”莲伽叶一笑,急忙放下手中婴儿,一把抱起她哄道:“好宝贝,阿姨也好想好想你呀。”说着在她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将她高高举起,又轻搂下来贴在自己颈边,备极亲爱。云夫人微笑对兰夫人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幸亏大王比莲妹妹早,抢先定了下来。不然看这样子啊,只怕她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兰夫人笑道:“说起来我也后怕。”这时江芈已急道:“岂有此理,快送过来让姑姑看看呀!小丫头一来,你们这群丫头就都忘了姑姑了?”众人一听,果然想起刚才人人都忙着逗那小姑娘,确实是把姑姑给挤在后面了,连忙把那小姑娘抱过去。
那小姑娘一见江芈,立刻叫道:“奶奶好!”江芈乐开了花,在她脸上亲了又亲,不住口地道:“好,好。见了你,还有什么不好的?”说着轻轻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哄她道:“来来来,见见你两位婆婆。”那小姑娘看了看云夫人和兰夫人,眨着眼睛,奇道:“婆婆?两位阿姨好年轻好漂亮啊,为什么要叫婆婆呢?”云夫人和兰夫人都是眉花眼笑。莲伽叶微笑道:“好宝贝,一见你呀,两位阿姨想当婆婆都想疯了。……嘻嘻,她们跟别人不同,是最喜欢被叫婆婆的。”
那小姑娘眨眨眼睛,见莲伽叶又再点头肯定,果然欢叫道:“婆婆!婆婆!”云夫人和兰夫人都是如饮醇酒,心花怒放,同时放开怀中婴儿就想要去抱她。可江芈却根本舍不得放,当宝一样不肯松手。云夫人无奈,只得哄道:“宝宝,来给大家说说,你爹爹现在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呀?”那小姑娘脆声道:“我叫樊舜华。”
兰夫人笑道:“果然是王后的名字,那是跑都跑不掉的了。”莲伽叶笑道:“都说婆媳是冤家,你们这婆媳可还真是少见。”云夫人笑道:“有这样的好儿媳,便想成冤家都没门。就算跟儿子成冤家了,跟她也难成冤家。唉,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女儿,那该多好?”
那边樊云山好不容易从众同僚中挤将过来,拜道:“樊云山拜见江太夫人,祝江太夫人……”江芈一脸不耐烦,一挥手止住他道:“别说了,下去下去。没看见我们正哄舜华吗?”一阵哄笑声中,樊云山只得满脸尴尬退了下去。商臣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莫尴尬,莫尴尬,俺们也都是被赶下来的。你被赶下来,还是因女儿被宠,我们却是因为自己不争气。”
这时既然主客已齐,景子职的管家一声令下,锣鼓已是喧天价吵将起来;家人们忙里忙外,去外面向乞丐穷人派发喜钱,同时在里面来回穿梭般地要上菜上酒。然而厅中众女根本就不理会外面的,只是一个劲地逗弄樊舜华,厅内根本没法开席。幸亏管家明白,已将老令尹和另外两位老臣悄悄先请出来就坐,以免他们饿晕。
莲伽叶本来还是第一个见到樊舜华的,现在想多抱抱居然一时还抢不上,心头不免郁闷,也慢慢挤了出来。孔任见她如此,知她心意,笑着悄悄道:“其实小时候好看,长大了也不一定太好看。你看,我小时候特别英俊潇洒,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我们的理儿,将来还是要找跟你一样漂亮的老婆才好。”
莲伽叶脸上一红,道:“又老没正经。”她虽然明知孔任也大半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但听他这么说,自己居然也的确好受了许多。忽听云夫人对樊舜华笑道:“来来来,乖宝宝,来抱抱老公。”樊舜华奇道:“什么老公?”兰夫人笑道:“老公是一种很好很好的玩具,你抱一抱,他就是你的了。”樊舜华喜道:“好啊好啊!”说着便伸手去抱起一个婴儿,那婴儿睡得甚熟,自然倒还乖。接着她又抱起一个婴儿,不料那婴儿忽然醒来,一见陌生人要抱自己,立刻大哭起来。
樊舜华吓了一跳,自己也被吓哭了。莲伽叶等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想将来只能有一个人有福气娶到她,是以便想趁现在还小,让她来抱抱自己儿子的。这其中的微妙心理,甚是难以言传,大致是万一儿子错过了这么一个好老婆,那么让他们小时候抱抱也好,也算是少些遗憾。这下樊舜华给吓哭了,莲伽叶倒也算是逮着机会,急忙抢上前搂住她道:“宝宝别哭,阿姨来哄你。”可是这一下着实吓得樊舜华不轻,那婴儿也拼命哇哇大哭,两种哭声互相感染,一时间倒还真不容易停下。莲伽叶一急,忽道:“你看,大笨熊来了!”
樊舜华一听,居然真的止住了哭声,奇道:“真的?在哪里?”孔任连忙知趣地上前被莲伽叶打了几下,还装了几声熊叫。樊舜华一乐,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果然是大笨熊叔叔。我也打打。”孔任无奈,只好让她也来学样打了几下。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直到这时,内厅之人才意识到厅上还没开席,这才将孔任又赶了下去,传唤开宴。孔任回去归席,却见满座之人都是面露诡笑看着自己,顿时心觉不妙。可他才要找借口避席一会,一人已发难道:“孔兄真是武功高强,耳目聪敏,尊夫人一声大笨熊,立刻便过去了。”席上众人全都哈哈大笑。
孔任刚才行动时,脑子完全没想到别的,现在才能回过神来细想。他想起自己刚才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凑过去让莲伽叶打,可说是大大有失面子,不免面红耳赤,只好装傻。那些在座的人,虽然也有些怕老婆、平时被人取笑的,但还从来无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还被被呼来喝去。这下既然抓住了一个孔任,那无数取笑之语,如“原来施刑者也有受刑之日”“司刑正卿原来不是屈大人,而是孔夫人”等等,都是铺天盖地而来。而且奇怪的,越是平时被取笑的多的,就笑得越起劲,就象是要把自己被笑的补回来。
孔任正自无法招架,忽听到外面象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呵斥之声。他心头一动,知肯定是仆人在训外面的人。这本来乃是常事,但现在这个时候传来,那还不啻是救命之机?当下他不顾众人取笑拦阻,大叫外面“有人违法,当去理刑”,就死活要出去。但众人如此机会,怎肯放过?一时间竟然拉扯不开。莲伽叶见孔任势苦,也来帮忙,但却更惹众人取笑,其中甚至还有人怪声大叫道:“外面之事,该当云夫人兰夫人去办,你挤什么呀?”
商臣和景子职似是想解围,但见群情汹涌,也就只好牺牲孔任了。云夫人笑道:“妹妹,你先看孩子们,我去外面看看。”兰夫人应了一声,樊舜华却忽然笑嘻嘻地道:“外面是什么?我也想去看。”云夫人一笑,抱起了她,便有仆人带路。她姐妹一体,人人皆知,是以这里虽是兰夫人应为主母,但她去处理,却也极是自然。
云夫人出来一看,见两名仆人正大声呵斥一名瘦瘦小小的乞儿,要赶他离开。那乞儿正要离开,一见云夫人,忽然转身就跑。樊舜华忽然叫道:“是小熊,他是小熊!”云夫人奇道:“什么小熊?”但心想还是先带回来问问再说,一摆手之下,几名仆人已大步追上去,将那小孩抓了回来。
那小孩被按得跪在地上,低低道:“夫人。”云夫人见他极是瘦小,年龄也极稚,道:“你先起来说话。刚才怎么啦?”那小乞儿囁嘘了几下,还是没敢开口。旁边一名五大三粗的仆人道:“禀夫人:刚刚这小贼已来要过一次喜钱,可是现在居然又想来要一次。小的们依照规矩不肯给,训斥了他两声。他正要走时,夫人便出来了。”
那小童忽然掉下泪来,道:“夫人,我不是小贼,我不是想来故意多拿的。刚才我才走到街头,忽然跌了一跤,钱跌得老远。等我再爬起来时,钱已经被别的乞伴捡走了。我问他们要,他们不肯认。我……好想今天能够吃个热包子……我真的不是故意来多讨的,我……”
那仆人大声道:“你这样的小贼我见得多了,现在居然还想来骗夫人?你们人人都来这样,我们哪有这么多喜钱派发?便是你真的丢了,这派发喜钱历来也是只发一次,你丢了也只能怪你自己!”转身又道:“夫人,这等小贼经常这样的,夫人还请不要理会。越是理会,他们就越猖狂,便当面收了钱,心里也还会骂我们是白痴。”
云夫人看了几看,道:“今天有没有别的人来这样?”那仆人道:“还没有。”云夫人取出一锭小小银子,道:“孩子,阿姨相信你。你去罢,这一次可别再丢了。”那乞儿热泪盈眶,连连磕头道:“谢谢夫人!谢谢夫人!”转身就要离去。云夫人看了看远处几个游荡着的乞儿,想了想,忽道:“慢着,回来。”那乞儿回来,不知所措。云夫人取回那锭银子,道:“阿旺,你们几个把身上的铜钱都搜出来给他,再去拿几个热包子来。这银子赏给你们。”
那小乞儿还不知所措,不知她为何要这样。云夫人柔声道:“孩子,你身上有银子,只怕更加不安全,更容易被抢,还是零散铜钱好些。你先吃了包子,有了力气再走。”那小乞儿哭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连磕了几个头,转身慢慢离开。
樊舜华道:“婆婆,里面不是有好多好多的热包子,吃都吃不完吗?为什么小熊这么想吃还吃不到呢?”云夫人一时语塞,叹了口气,道:“孩子,你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心头却想:“若是他们兄弟不能和好,不知还要导致多少人不能吃到包子?”
她正在这样想时,忽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你们知道怎么治心么?你们知道怎么治心么?”这时孔任也已勉强挣扎出来,一听此声,面色大变,急忙止住云夫人,道:“云夫人,好好看着孩子们,我先去看看再说。”说着,他已飞身全跃,倾刻间便到了那慢慢过来的一黑一红两条人影面前,叹道:“失心婆婆,别来无恙?”
失心婆婆抬起头来呆呆望着他,便如不认识他一样;旁边那吴本木却不住地朝孔任打眼色,似是叫他回避。吴本木身批一件更加破烂、但也更象血魔血衣的红衣,满脸风霜愁苦之色,身上脸上全是拐伤脚踢的伤痕,一个二十岁都还不到的年轻人,竟然已是老如五六十岁,甚至眼中都也有了些痴呆麻木之色。孔任心头一颤,道:“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失心婆婆忽然震天价一声怒吼:“你为什么不肯把我儿子变成血魔?你为什么不肯把我儿子变成血魔?”铁拐一挥,便是猛地扫了过来,当真是势如疯虎、情逾拼命。孔任飞身跃开,朝吴本木道:“吴兄弟,令堂……没有起色?”
吴本木含泪点了点头,不料忽然啪地一下,被失心婆婆从后面拦腰一拐,重重摔倒在地。孔任大怒,心道:“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母亲?”他正要出重手惩戒一下失心婆婆,但那倒在地上的吴本木却忽地睁开眼睛,向他眨了眨,似是在暗示他自己其实没有受重伤。
孔任一怔,几乎险些被那铁拐拦腰扫到,急忙凝神迎敌。这时身后许多人也纷纷来到,见孔任正和一个老丐妇斗在一起,都是不胜惊奇。等众人听那失心婆婆一面狠斗一面怒吼,更是人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孔任能训练血魔?”但过了一会,见那婆婆疯象毕露,神光散乱,这才释然:“原来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