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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正当他头绪万千之时,却听云夫人缓缓转过身来对景子职道:“二弟,决不能交。以他的心狠手辣,只怕我们的孩子都交出后,你们更难活命。他现在只不过是顾及建儿而已,你们若是带建儿一起走,或许大家都能活命……”商臣大怒道:“贱人!你居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云夫人恍若未闻,忽然转身向兰夫人走了过去。兰夫人泪落如帘,道:“姐姐……”
    云夫人泪眼迷离,一遍遍地抚摸里的孩子。但她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手中的婴儿也交给了兰夫人,低低地道:“我夫君对不起你们,我这做姐姐的实在心中有愧。他不念手足,我们自己却是情逾骨肉,决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们跟他们一样。妹妹你带着孩子们逃走,两个孩子都要活下来。记住,说什么别让我的孩儿将来受他的心性之教,成为一头恶兽。”她说罢,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对商臣道:“相……大王,你真的不肯放他们一条活路?”
    商臣目光闪动,厉声道:“什么不放活路?摆在面前的就是活路!他们不走,关我何事?”云夫人凄然道:“建儿在他们手中,你真的不肯考虑丝毫?”商臣冷冷看着她,慢慢道:“我忽然想起了姑姑的一句话,觉得那简直是对极。只要我不太过荒淫,将来子嗣只怕多,不怕少。”云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眼中之光阴冷如刀,虽然在孩子身上停留的时候,似乎稍稍一软,可是那射向景子职的凌厉之光,却反而更增十倍。云夫人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心知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今日是绝然不肯放过景子职一家的,心头似有一个声音在高叫:“既然不可能,何必要让自己的儿子陪死?难道我不是太自私?”
    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唆,再也支持不住,一下返身跪在地上,重又伸出双手,对兰夫人道:“妹妹,对不起,对不起……”兰夫人泪流满面,但还是慢慢走将过来,将孩子重新又递还给她,道:“没关系,姐姐,真的没关系的……”
    正在这时,商臣忽然惊叫一声:“贱人!”似乎中了什么暗算。只听云夫人忽然厉声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话音甫起,人已扑至半空中向商臣扑来。她武功本来并不高明,但这一扑之势竟快如闪电,显然她乃是尽了全力,要以身为妹妹争取时间。
    这一下自是大出意外。本来他们抚视婴儿良久,心中明显已是有冒险投降、以试活路的想法。待到后来,云夫人把手中婴儿送至兰夫人手中,尝试要挟不果,屈服退缩之意更已是尽显,可说商臣胜利在望。不料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商臣忽然中了暗算,云夫人还突然和身向商臣扑至,竟似有行刺之意。众卫士连惊之下,一时间已不暇伤敌,本能地先求护主,急忙就跃往商臣马前,想要阻拦她扑跃之势。商臣也自手忙脚乱,幸而他武功本不低,忙乱中一个“铁塔镇海”,硬生生将坐骑脊梁压断,双脚接着实地,与此同时,已翻手一掌击向云夫人之腰际。云夫人连哼都没哼,就摔落地上,一动不动。
    那边孔任等见机不可失,已是同时跃起逃了开去。商臣又惊又怒,挥手放箭,但景子职府中剩余武师甚是悍勇,一见主公逃开,敌人放箭,立刻扑上以身相挡。数声惨叫中,武师们纷纷倒地,但箭雨却也已被挡去大半。转眼间,景子职等人已逃了数十丈远了。
    商臣大怒,一把抓起倒在旁边的云夫人,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却忽觉触手之感有些不对,一探之下,竟然已无气息。那成自西惊道:“夫人……死了?”商臣一把从云夫人手中扯出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筒,狠狠摔开,又重重踢了云夫人尸身一脚,将她踢得远远飞了开去,怒道:“还叫这贱人为夫人?这贱人竟然用我给她的飞花筒来暗算我!她死得还真算是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吃里扒外,省得我亲手砍她脑袋!”成自西急道:“公子……不,大王,是否有毒?”商臣大怒,厉声道:“你是猪脑么?若是有毒,我现在还能没有感觉?”
    成自西低头道:“是。……不知该怎生通告赵将军?”商臣啪一鞭抽在成自西脸上,厉声喝道:“还通告什么?把她拖到乱葬冈喂狗!现在就拖出去!明儿就对老赵说她两个女儿谋反,俱已格杀,再让他亲自去看看她女儿下场!他若是稍有不服,我杀他全家!”
    商臣说罢,猛然一瞪眼,便有一名骑兵下马,献上坐骑。商臣抢过一面令旗,连挥数下,众兵立刻猛敲梆子。远处梆子声音也是渐起,显见城中军兵已知非常情况发生,均已迅速起来封锁路口待命。孔任等知道若不趁此一隙迅速逃出,待批甲军兵们摆好阵势,那时便更难脱身,因此皆是死命急奔。但他们毕竟没有骑马,又有兰夫人轻功不佳,更兼不断被军兵截住问话厮杀,一时间还是被后面商臣等越追越近。
    好不容易奔至城门,却见城门紧闭之外,城头上竟还站了好些士兵。那些士兵一排排弩箭射将下来,孔任等冲了两次,都被弩箭逼退。这郢都城墙虽高数丈,孔任、莲伽叶等要是平时,空手飞跃攀援,原也可办到。但今日莲伽叶兰夫人都怀抱婴儿,那是无论如何跃不上去的,必须借登城之石级以为助力。可是城墙上军势严整,箭势密集,谁敢身登石级?
    眼见后面商臣紧逼,众人只得避开城头,沿城墙之一侧而逃。可前面但有石级之处,必有军兵戒备,虽然人数不如城门处多,但后面商臣既是紧逼,那便无法停留多杀。城头上又无旗杆之类的突出物体,可供索带攀援,更是雪上加霜。
    正惶急之际,莲伽叶忽然急中生智,抛出一根索带,缠住了城上一名军官。那官大惊,连忙挥刀急砍。但是那索带乃是大雪山之天蚕天丝所成,极是滑软,寻常刀刃一触即滑,浑然不受力。眨眼间,那丝索已是缠得那军官甚紧,只是其双手还能动弹。莲伽叶微一用力,那官立刻便要从城头坠下。那官心下大惊,极力撑拒,旁边众兵也急忙死死拉住他,以防他坠落。这时孔任突然一招“盘古开天”,大吼一声,猛力一拽,城上一大串军兵立刻跌落了十之八九。莲伽叶纵身而上,索带回旋之际,剩下的军兵也纷纷被击倒拖倒。景子期忙引兰夫人攀援而上。
    商臣眼见孔任等四人已攀至城头,马上便要逃出城外,当下顾不得伤及自己之子,亲自取过弓箭,一箭朝怀抱婴儿的兰夫人射去。楚人本来就擅长箭术,商臣自幼好武,本来也是力大箭准。只是激斗之际,不易取准,是以他先前一直不愿发箭,以免伤及自己儿子。但现在敌人即将逃遁,他心中一横,已是顾不得太多了。
    只听波的一声,兰夫人右肋中箭,身子一偏就要从城头上滚落。但那箭之势极厉,竟然穿透她身体,深入城砖数分,将她下坠之势阻了一阻。景子职和孔任大惊,急忙一左一右揽住兰夫人,将其拉至女墙垛口之后。兰夫人已是口中渗血,目光散乱,双手却是紧紧揽住两个婴儿。她见景子职向自己伸过手来,头只微微一点,似乎想说什么,却已垂了下去。两个婴儿顺势滚了下来,襁褓也已散乱,都在城头大哭。
    景子职见她就在即将逃出之际而被杀害,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想起平日恩爱,再想起方才她利箭穿体、却仍是死死不放两位婴儿的执着,一时间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他忽然一个翻身,跃上城头,对着城里的商臣大叫道:“你这禽兽,弑父屠妻杀妹杀弟,非要将全家只杀得只剩你一个才罢休吗?你必定不得好死!今天你不就是想杀我吗?来呀,来呀!”孔任连忙伸手一掌击在他肩头,一抓之下将他扳回墙下,厉声喝道:“难道你不想为她报仇吗?现在生死关头,如果你白白死了,如何为她报仇?”
    话未说完,头上又是一支箭“嗖”地飞过,堪堪擦着墙边。那箭力大威猛,而且来势奇快奇准,显然又是商臣所发。景子职略略清醒过来,伸手将两个婴儿各自抱起,略微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襁褓,一一重新裹好,喃喃道:“是的,我还要把他们抚养长大,我还要为你们报仇,我还要亲手杀死你这个暴君……”孔任急道:“别想了,我们得赶快逃出城去,才能想日后之报仇啊!”说罢冲到临城外侧的那一面城墙往下一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就在这一瞬间,城外已经聚集起无数军兵,而且正在纷纷准备弓弩要朝城头射来。再看城上两边,也已有军兵朝中间悄悄掩过来,情势已是万分紧急。
    景子职忽然抱起一个,却示意孔任抱起另一个,道:“我们各抱一个小孩,火速突围,若是能活命逃出却又失散,便在城外百里外的铜绿山矿坑内相会!若是不至,且等一夜;若一夜还不至,即为已死。那时立刻各自逃命!”孔任道:“那我这抱的是……”
    景子职略一迟疑,终于还是道:“是我的孩子建儿。我抱的是我大嫂之子德儿。”孔任暗想:“商臣现在丧心病狂,似乎已经不再顾及自己之子的生死了。倒是这景子职,我原以为他危难之际,必是先想到的是自己之子,不想却是先抱大嫂之子。看来,他也算是对得起云夫人了……啊哟,不对,莫非他是知我武功较他为高,逃命之机远大于他,是以要我携他的儿子逃命?……莫非他还想以商臣之子的命来相威胁?”
    孔任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忽然起了些许鄙夷之感,但抬头见景子职已跃下城去,连忙也与莲伽叶一并跃下,与他并肩突破。景子职格挡之际,目光却不与孔任相接,只是平视前方。孔任心下更是气愤,正待问话,景子职目光闪动,道:“你放心,他不仁,我却不会不义。我这样做,确实也是想以他的儿子来威胁一下他。只要他稍有分神,我们逃走的胜算便会大增。”
    孔任冷冷道:“虽然他对你不义,但你大嫂对你却是仁至义尽。德儿也是你大嫂之子,你怎么能用他为质?更何况便不是你大嫂之子,他父亲虽是十恶不赦,这孩子终是无罪。商臣已有丧心病狂之势,万一他不顾一切就要杀你呢?那你岂不是将这孩子也一并断送了?”
    景子职叹道:“你放心,我也只不过就是想万一我们被他截住的话,我们可以用此令他分一分神,非真的就想将德儿置于险地。若是他果真完全不念父子之情,丝毫不顾是不是伤德儿,那么我自也不会定要拿德儿当我之档箭牌,更不会去杀死德儿泄愤。你想,若我真的横竖要死,我又何必去对不起她们两姐妹,导致黄泉无颜相见?”孔任一怔,道:“希望如此。现在且依你,但你却只可作势,绝对不可以让徳儿受到伤害。”景子职一边格挡渐渐密集的箭,一边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不起大嫂的。”
    这时候三人已退近城外河边,这河乃汉水支脉,不甚宽广,水势也甚急。周围军兵渐渐追及,已是渐成合围之势。三人见旁边有一小小树林,但是林木稀疏,树林也太小,若是贸然退入,商臣只需将兵围住放火烧林,则自己几人纵不烧死也会被熏死。可若是要从水路而走,三个大人或许还有几分生机,三个婴儿却又如何能受得河水侵袭?
    正寻思间,商臣已然率领大队人马逼到。他一见情势,见其竟比自己想象的还好,大喜之下,又是哈哈大笑。现在既已彻底围住。现在他反而不急于这一时了,当下一挥手,分兵将树林围住,又传下将令,要召唤水军戒备。
    商臣见三人各抱婴儿凝神戒备,面色惨淡,显是已有心力交瘁之象,当下纵马上前笑道:“二弟,你不但没能跑出我的手掌心,反而还搭上了弟妹之性命。你现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么?”景子职冷笑道:“那也未必。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的孩子现在正被我抱着么?若是你想让他活命,便得让我等活命。”
    商臣仰天大笑道:“想不到一向以仁义标榜的楚国二王子景子职,居然也开始用别人刚刚出世的小孩子来要胁,哈哈!哈哈!”景子职面色如水,冷冷道:“君子之道,当行于君子之世,所行者是君子,所受者也当是君子。在你这等小人在前,那就只好以小人之道相应了。如今我穷途末路,只有此为恃,你可莫要以为我会不敢或是不忍。”说罢忽然用力在怀中孩子的脸上一扭,那孩子脸立刻乌黑青紫,大哭起来。孔任大怒,急忙低声对景子职道:“你难道真想伤他性命么?”景子职不答,却忽地怒喝一声:“不许哭!”那孩子突然又受了这威吓,竟然真的不敢再哭了,只是眼中满是眼泪。
    商臣脸色陡变,道:“你真以为这样跟我比狠,就能威胁得了我?”景子职冷冷地道:“是不是威胁得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我死的话,怎么也得让你也死上一个亲人。”商臣冷笑道:“我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当今诸侯,哪个不是姬妾无数?你死之后,楚国却再无人能跟我争位,乃是一了百了之局。这其中的轻重关节,想来你不会不知。”景子职道:“那也没有办法,若是我自己性命攸关难保,我却也只好做这赔本买卖了。”
    商臣冷笑道:“那你是要在这里干耗了?莫非是想耗到天明,就能把父王耗活转来?”景子职根本不理他,却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包扎伤口。商臣冷笑道:“你以为姑姑会来救你?没有了爹爹的权势,她根本什么都不是!不过呢,要不是她怒时说了气话,我也不是这么早就下了决心。嘿嘿,只怕她自己都没脸活在世上了。”
    景子职面色惨白,身子既象是摇摇欲坠,却又象是坚强无比,其一只手虽在整理自己伤口,另外一手却始终不离德儿。商臣望着他和他的手,面色越来越是阴沉,却始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商臣后队又传来军马之声。商臣登高一望,却是斗越椒领着商公斗宜申、行军司马仲归和令尹斗般,一路而来。商臣道:“三位大人……三位爱卿,何以深夜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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