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元昂首挺胸朝门外走去,只觉这十几天来的郁闷,都已被这三下出奇不意的偷袭给一扫而光,心头说不出的畅快。但正在这时,一条人影忽然纵在了他面前,却正是那一直都没怎么露面的师父司天仪。只听他愠言道:“你为什么要走?”
屈元见师父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场中,不免有些害怕。但他想起这师父只管收钱,全然不管自己等人,不但什么都学不到,还任凭自己受人欺负,心头不禁又是大愤,大声道:“因为我觉得,你根本不是一个好师父!”司天仪道:“这话怎么讲?”屈元喊道:“普天之下,有你这样一人收七八十个弟子的么?你们教的不认真教,学的不认真学,根本就是互相利用,共同吹嘘这块招牌!论起用心教用心学,你根本就不如我爹!我又何必要来你们这里?”
司天仪面色一变,慢慢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已是可称得上是处心积虑了。不过呢,打赢一个人就走,未免容易让人以为,你本事已经在我们门上了。为了避免这误解,你还是把我们每个人都打败再走,那样比较妥当。”屈元吃了一惊,心头害怕,道:“我赢的不过是陈老四一个人,人人都知道是我挑中他的,又怎么会误会?”
司天仪目光闪动,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既然是你挑中他的,那么现在你还是挑他,再来好好比三场。你放心,我在旁边看着,决不致会有重伤。”不料那陈老四第一第二次败后,还都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但第三次依然再败,却已是当真起畏惧心,真疑心起屈元有什么古怪本事来。他畏缩道:“师父……”司天仪冷冷看着他,气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忽道:“他不愿留在门中跟你们为伍,我还以为他是说大话,现在看来,可还真是不错!”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么吵成这样啊?你们怎么回事?都不肯让我闭关清静清静?”司天仪忽然一下拜倒在地,口称:“师父,您怎么出来了?”整个院落中更是齐刷刷拜倒了一大片,都是口称“师祖吉祥”。
屈元回头一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立在场中,虽然老态龙钟,每一动都甚慢,但偶一转眼,却隐隐约约现出神光,让人不知不觉中生出莫名其妙地敬畏来。显然,这就是公孙门中的最大招牌,公孙老人公孙贤。
屈元不知怎的,竟然直觉就觉得这位老人会更加理解自己的心情。同时,他乃是极尊重老人的,便不认识的老人,也执礼甚恭,是以虽然现在自己已是要出此门,但也还是勉强跟着众人拜了一拜。公孙贤挥手叫众人起来,摇了摇头,叹道:“徒孙们真是越来越多啦。”
司天仪甚是尴尬,道:“徒儿未能免于世俗名利,请师父责罚。”公孙贤叹了口气,道:“有你们接触凡俗,我也才能清静。为师自也不能太怪你们。刚刚这是怎么回事?”司天仪凑上前去,将刚刚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师父,徒儿虽有缺失,但此子也确实太狂妄了些。他虽然根骨不错,但若不好好教训教训,心性不知收敛,日后必难成大器。”
公孙贤点了点头,对屈元道:“娃娃,你可听到你师父说的话了?”话声甚是慈祥。屈元也莫名其妙地老实了许多,垂头丧气道:“听到了。”公孙贤微笑道:“你这娃娃小小年纪,却竟然如此骄傲,敢说我门太衰。嘿嘿,老夫活了六七十岁,倒还真是没有见过。”
屈元面红耳赤,道:“我……我……是无知者无畏,我太狂妄了。”公孙贤笑了一笑,道:“不过也好,也让我这几个自以为不得了的徒儿们知道知道,这世上不买他们帐的人,还多的是。只是对你自己来说,这事却实在不是好事。”屈元垂头道:“是。”
公孙贤拉他到身边,仔细看了几看,慢慢道:“你想要离开,说我门中都只是在吃招牌,确实是一语中的。不过现在若是老夫认错,亲自来教你,而且一定尽心教,你可愿意还留在我门中?”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屈元更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孙贤笑道:“娃娃,难道老夫亲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你认错,你都不肯接受么?”
屈元急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徒孙知错,徒孙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哈哈大笑,将他拉了起来,对司天仪道:“他还自称徒孙,那是还是愿意待在你门下了。”屈元大吃一惊,心头大悔,忙道:“师……师……太师父,我……”司天仪也道:“师父,他已跟徒儿如此破脸,徒儿怕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影响练功。不如就让他拜师弟为师如何?”
公孙贤端正脸色,道:“这个我会考虑。元儿,你跟我来。天仪,你监督他们继续比武。”说着一拉屈元,一老一小慢慢步入后殿。后面众人都是恭送。
屈元进了后殿之门,心头甚是忐忑不安,一见公孙贤回转身来望着自己,便急忙又道:“徒孙知错,徒孙知错。”公孙贤微笑道:“知错知错,知什么错?”屈元脸上一红,道:“徒孙不该如此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笑道:“如果不是你这样,你能惊动我教你吗?”屈元一怔,答不出来。
公孙贤叹了口气,道:“你确实狂妄了些,但却跟其他徒儿们的狂妄不同。他们狂妄,是狂妄在他们以为他们不需学东西。而你,却是狂在拼命只要学最好的,而且居然敢直接就嚷出来。唉,这几十年来,我门中已经很少有这样大的狂妄啦。”屈元不敢答话。公孙贤笑道:“怎么你一进来,就成锯嘴葫芦了?你师父不喜欢你那狂妄劲,太师父却恰恰相反。”
屈元更是窘迫,道:“徒儿本来……本来……也不狂的,只是近来心情实在是太过郁闷。徒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摇头道:“太师父不是在责备你,是在夸奖你。你这份狂妄和骄傲似乎源自天生,无可摧折,既极是难得,但也甚是危险。若能引导得当,必然能够助你奋发向上,永不言弃。但若误入歧途,却也能令你后悔莫及,遗憾终生。你师父现在虽然重名利了些,见事不如以前明,但他说你那狂妄需要压制压制,却还是说对了的。”
屈元低头道:“是。”公孙贤道:“你虽然基础很差,但居然能自行其是,三次打败一个比你其实强很多的师兄,足见你很有些眼光,很有些办法……嗯,还很有些鬼运气。老夫很是喜欢。”屈元窘道:“徒孙投机取巧,不过是赶着大运,其实作不得准的。”
公孙贤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个好苗子,但是却有些硬,还有些犟,需要磨练。太师父现在认真问你一句:若是太师命你现在再回去,继续跟你师父、师兄弟们相处,你可能忍受?”屈元大吃一惊,道:“我……”
公孙贤一字一顿,慢慢道:“人生最重大的事,除了要学好自己的本事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学会在人群中生存,学会跟别人相处,学会取得别人的容纳和原谅,也要学会容纳和原谅别人。你明白么?”
这一个个字都是极重极重地砸在了屈元心间,每一个字都似乎是一个极大极难的任务,令他完全答不出话来。公孙贤慢慢道:“一个人如果有自己的本事,如果还有展示的机会,便可以有所展示。但若你根本就无法和别人想容,那么你又哪里来的机会展示?即使有了机会展示,又哪里能有人认同和捧场?你不是还曾经说过,你本来是想学文,想领袖群伦、指挥别人的么?那么这与别人相处的本事,可就更加重要了。”
屈元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已经跟他们势成水火了……”公孙贤摇了摇头,道:“你还小,自然以为这已是完全无法相容了。其实这虽已很严重,但还远没到那种程度。太师父知道,这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太难为了,但是太师父相信你是一个不同一般的人,也希望能够把你培养成不同一般的人。因此,太师父想用最困难、最委屈你的办法来磨练你。”
屈元道:“太师父,你真觉得可能么?”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太师父只知道,如果你尽全力,那便可能;但却没法保证什么。太师父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在世,会被很多强人所难的事所困扰。既然一定会面临,那么为什么不先让你练练呢?起码现在还有太师父看着,最多也就是大家彻底散伙,不致于闹出人命什么的。现在你已跟他们有了巨大的介蒂,如果你能够有办法有气量,跟他们最终消除这些,那么你的胸襟将真正得到一次升华。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别看你还小,胸襟只怕却已比你师父师叔们都大了。”
公孙贤说着说着,越来越是神往,简直整个人也都象是年轻了几十岁。他忽然瞪大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太师父老了,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本来,除了那一件……那一件未了之事外,太师父实在是早已没什么冒险的心思了的。可是今天见到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让太师父那早已熄灭了的心又起了来。对于你,太师父却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确实很有可能成功。现在太师父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勇气和信心来对付这最难,最不近人情,也最让你自己受委屈的困难?”
屈元浑身都象是充满了一中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热血沸腾之下,所有的困难都变得可笑、甚至可鄙的感觉。他忽然一咬牙,坚定地道:“太师父,我有!”
公孙贤听到这似乎是斩钉截铁的回答,不知为什么,既是狂喜,又想叹息。本来,在屈元还没有答应之前,他无限期望屈元能有这个勇气答应。可是现在屈元已经答应了下来,他望着屈元那还带着稚气的脸,心头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孩子,你敢答应,太师父很高兴。可是你知道,这个答应意味着什么?”屈元想了想,道:“我想是意味着吃苦和磨难吧。但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不怕的。”
公孙贤苦笑道:“不是受些苦而已,而是受十倍的苦,受十倍的委屈。一旦你真的去做,那么你将被迫提早告别童年。你的人生也许将永远都有一块空白,就连太师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你要想清楚,最好不要今天就回答太师父。”屈元慢慢道:“我从来就没有过童年。既然从来没有过,又怕什么提早失去不提早失去的?太师父,我不怕的。”
公孙贤见这样一句老气横秋的话,竟然从屈元口中说出,微微一惊,道:“孩子,你童年怎么啦?”屈元呆呆出神,只说了个大概,也就是自己极小时家中贫穷,母亲失散,父亲为贫穷所迫,没有太多关注自己等等。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一遍遍地拼命强调家道富了之后,父亲是如何极力弥补当年的遗憾,对自己极好极好,强调自己早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公孙贤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屈元为什么拼命要强调没有遗憾。他想到其中的凶险处,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好险,好险。”屈元奇道:“什么好险?”公孙贤望着他,慢慢道:“我先还以为,你那傲气和坚韧是天生的。可我现在才知道,你这傲气,先天或许是有三成,但真正的源泉,只怕还是来自于你极度的自卑。”屈元似乎被戳中了什么要害一般,道:“怎么……自卑?”
公孙贤道:“你从小没有得到父母之爱,在那环境的苦苦煎熬下,虽然还是找到了一种脆弱的心理平衡,但内心里其实已有极度的自卑。这等极强自卑感的直接后果,就是你面上的极度自傲,只不过你一直没有机会显现出来而已。你怕别人说你自卑,于是一遍遍地强调父亲已经弥补了这些,自己实在已什么都不缺。其实,世上没有多少爱是可以重来的,尤其是这等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一但错过,哪里那么容易就能弥补?但是,由于你对那自卑的所有平衡感,都只来自你父亲后来的忏悔和弥补,因此一旦你觉得有失去它、远离它的可能,你就立刻会变得敏感无比。正因为这些,你虽然拼命地在压制这些念头,可终于还是不计后果地在今天全面爆发出来。”
屈元鼻中微酸,垂下了头,道:“太师父,我知错了。”公孙贤摇了摇头,叹道:“你其实也没错什么。所谓贫贱生哀,你爹爹在那家破人忙的痛苦刺激下,拼命想要致富,其实也没错什么。只是既然你已经成了这样,那么便须加意小心。你还如此之小,就已经在艰难的环境中,磨练出了惊人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似乎早已无艰不摧、几可与当年的孔任一比。可是先天感情的缺乏,却还是让你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软肋。一旦你受刺激误入歧途,必然行事极为偏激可怕。天幸让我早早发现了你,不然的话,你将来还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屈元默默道:“爹爹总是舍不得让我远离,想来也是担心我太失落。我……一直也想回家的。莲花村安静恬适,应该不会有什么刺激,很是安全。”公孙贤摇头道:“躲不是办法。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遇事就躲?既然你已知有此弱点,那么何不好好弥补它,让它不再是弱点?即使不可能弥完全消除,起码也不至于太过危险。”屈元道:“可是怎么补?太师父,你说过没有办法弥补的。”
公孙贤微笑道:“那一块是没有办法弥补,它总是会让你遗憾,可是却还有别的情感能够让你骄傲。人有遗憾在所难免,但只要有正确的骄傲,自然便足以平衡。我让你去迎接最难,其实也就是期待能够给你一种最大的成功骄傲。而且现在看来,这也许还能给你一种心理支柱的感觉,代替你的父亲之情。”屈元奇道:“这……跟父子感情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