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正自患得患失,忽听外面一个既熟悉又让人害怕的清脆童音喊道:“昭元,嬷嬷说你赖账,你真的要赖账么?你为什么要赖账?你不怕当小狗么?”声音已是带着哭腔,正是天昭的声音。昭元厚起脸皮道:“我没有赖账啊。是小蛇们生气了,我要在里面哄它们,走不开。你既然来了,不妨就在这里面一起睡好不好?这里面很阴凉的。”
天昭听他真的赖账,几乎都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抓住他痛打一顿。但她素来知道此洞邪异危险,自是不敢真这样,一时间气得脸色发白,几乎都要哭将出来。昭元隐身黑暗中,见她那因被欺骗而弦然欲泣的神情,又见她抱着契约,心头大觉惭愧,道:“对不起,天昭妹妹。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实在是不愿意被你捆着。”天昭眼泪滚来滚去,忽然对旁边的嬷嬷们怒道:“你们为什么不跟他进去?你们为什么不在他进去的时候用绳子拉住他?”
昭元吃了一惊,但立刻又想:“我要能够喂蛇,自然双手要能活动。只要你们不敢进来,我还不能自己解开么?”但天昭情急之下,这些自然是没想到。众嬷嬷也知这不是辩解的时候,自然都是低头听训,唯唯连声。
天昭骂了一会,渐渐平息了些,过了好一会,忽然道:“原来你是不喜欢被捆才这样的啊。那我不捆你了,你出来陪我,好不好?我们可以……可以再立约的。”
她声音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昭元几乎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险些都要感动了。但他立刻又想:“她现在也在学着样骗我,我可不能上当。”当下便道:“我也想陪你玩,可是现在我实在是走不开呀。我们也不用新立什么约了,你进来,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好不好?”
天昭见他不上当,更是气得半死,但呆呆立了一会,却居然没有立刻骂他,反而退后了些。昭元甚是奇怪,正自惊疑,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忽听天昭道:“哼,你再不出来,我就用烟把你熏死。你出不出来?”昭元笑道:“这个洞通风得狠,里面缝隙无数,只怕未必能熏着什么。还有啊,那里面的小蛇可都娇贵得狠,只怕没一个在你之下。我看我还没被熏死,它们倒都要先死翘翘了。”天昭气极,怒道:“那也是你先赖帐的!杜爷爷会怪你的!”
昭元一惊,但立刻又想:“先已没耗过她,这次可不能被她吓倒了。”当下嘻嘻道:“那可不一定。”天昭一急,就要挥手要放烟雾,但旁边几名仆妇却急忙劝阻,都说这事可当真做不得。昭元也怕天昭情急之下真的不顾一切,忙道:“其实我做了个跟我一样的水囊,是……是……兔皮缝成的,装上井水之后,不是跟我一样吗?你又何必……”
天昭气得连连跺脚,哭道:“不,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嬷嬷已经告诉我那是蟒皮了!你还想骗我?”昭元无奈,道:“就算是蟒皮,那也没什么啊。你不是也用蛇来对付我么?你就想着梦里骑着巨蟒来咬我,不是很开心么?”天昭哭道:“我不,我不!我最讨厌蛇了,我就是喜欢抱你……”说着脸上忽然微微一红,但立刻又是恨极了的神情,跑了开去。
昭元也是微觉尴尬,但却也不敢瞎想,只凝神观望。过了一会,忽然天昭拉了一个人过来,却是琴儿。天昭就象个三岁小孩子一样,在琴儿面前又是撒娇又是讨好的,然后便直把琴儿朝前推。琴儿果然来到洞口,柔声道:“昭元,你还是出来吧。天昭妹妹说她保证不捆你,还说可以当我的面立约。”
昭元从一来卧眉山就甚是尊重琴儿,一向不愿意违背她的意思,这下听到她发话,不免心头有些犹豫。琴儿又道:“你呀,都跟人家拉过勾立过约了,怎么能不算数?就陪她一会,也不伤你毫毛。反正你平日还不是要回来睡一会,就把这个改成到她那里睡……”天昭忽然又在琴儿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琴儿一笑,道:“你看,天昭妹妹怕你不相信,说她来我们的洪荒居睡。这可是你的老窝了,你还怕什么?你好好想想吧。”
昭元心头一动:“在我老窝,当着琴儿的面,她总不能太放肆来捆我吧?这个似乎可以考虑?我只吃自己到野地里找的东西,再搬到琴儿隔壁,把木墙换成纱布,随时求援,这天昭还能怎么折腾我?”不料才一动念,忽然见天昭眼中似乎闪着狡猾的光芒,忽然心头一惊,警觉起来:“不对不对,她现在心头八成是恨我入骨,怎么会忽然这样?当初她不是就迷倒过琴儿么?难道她除了在食物中放迷药外,就不可能有别的招?琴儿脾气好,就算再跟我一起被迷倒,将来也不过就是再撒撒娇的事。”
昭元想到这里,立刻拿定了主意,道:“不是啊,洪荒居虽是我的老窝,但这小蛇洞才是我的老老窝。我看哪,不如还是天昭和我一起到洞里来住。这里这么清凉,她一定会喜欢的。”这话才一出,天昭已是气得全身发抖,忽然托过旁边一样物事,道:“乖宝宝,去啄他!把那个家伙啄出来!”
昭元一怔,立刻明白她是在怂恿鹃儿,心想:“论起对它来,你可没我亲。”当下一声忽哨,那鹃儿果然直飞进来,甚是亲热。昭元一笑,又是一声忽哨,鹃儿又飞了出去,飞舞几圈,又跑进洞来。昭元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天昭忽然掩面哭了出来,琴儿急忙连连抚慰她。昭元吓了一大跳,慌忙止住了笑声,心下甚是后悔自己太过刺激她了。
天昭哭了几声,越来越气,怒道:“你等着!我今天晚上一定要骑着巨蟒来咬你!”说着一甩手,便和琴儿离开了。那些仆妇也都跟了去。昭元想起天昭临走前的话,不免有些哑然失笑。等到见众仆妇都不见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在洞中呆了太久了,不如趁此机会出去放松一下。不料才要动身,忽觉远远的似有一个淡淡影子稍稍动了一下。昭元吓个半死,知八成还有人在洞外埋伏,那是打死都不能轻易出去的。
但苦苦挨在洞中,这时间却也甚是难熬。以前他总是有事就来,想走随时便走,自然觉得在洞中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现在,他却是被逼在洞里呆着,又没什么事做,顿时便大感无聊。他眼看着洞外的月影时淡时浓,却又不能出去赏玩,心头不禁一叹:“难道我就真的要这样跟她耗上好几天吗?这虽然不是捆着我绑着我,却又和那有什么分别?唉,难道这就是损人不利己?”
昭元满脑自怨自艾,模糊了许久,终于还是进入了梦乡。梦中他不知怎么的,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被天昭公主抱住而眠的情景,而且居然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难受,反而有许多喜欢,许多欹旎。那股淡淡而又美好的甜香,也象是回到了他鼻畔,更和洞中的奇异气味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相比之下,那不是天堂是什么?被捆着又有什么关系?
昭元正在梦中徘徊,忽然见到一头比自己还要粗的巨蟒,瞪着一双灯笼般大的凶狠眼睛,一下子朝自己扑了过来。他吓得半死,没命地奔逃,可是无论他怎样拼命地跑,那巨蟒却还是越追越近,就连那可怕的蛇的气息也都是那么明显。那巨蟒的背上,似乎还骑着一个横眉怒目的小姑娘,正自朝自己恨极大叫:“咬死你!咬死你!”
昭元不知不觉已是浑身汗透,忽然一下醒了过来,可是耳畔却似乎真的听到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只不过却似乎又有些哭喊。同时,旁边也还真有声音嘈杂着朝这边过来,就象是巨蟒来追自己时飞速游动的声音。
昭元定了定神,忽见一个小姑娘边抹眼泪边没命地跑着,不住哭喊:“你出来!你出来!”,而且一下就钻入洞中,还跑过了自己所在的黑暗凹陷之处,正是天昭。昭元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见这果然就是真实,甚是奇怪:“她……怎么啦?她怎么敢跑到洞内来?”正疑惑间,忽然又大骇起来:“这洞里不但奇寒,更可能有那剧毒无比的小蛇出没!”他顿时大急,一跃而起就朝天昭追去,口中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昭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黑暗中立刻折返身向他跑了过来,死死抱住他哭道:“你这该死的家伙,为什么躲起来?为什么要吓我?……呜呜,你该咬他的,我们说好去咬他的,你为什么咬我?为什么咬我?”已是完全语无伦次,便如说胡话一样。昭元感觉她身上已几近冰凉,显然已快要被冻伤,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抱起她就往洞外跑。天昭狠狠一口咬在他后颈,哭道:“我咬你!我咬你!你为什么不陪我睡?你为什么要骑巨蟒来咬我?”
昭元刚刚出得洞口,便被一群也拼命大喊着追来的仆妇们给拦了个正着。众仆妇齐齐动手,三两下就将昭元抓了个结结实实。天昭扑在他身上,一边哭一边狠狠掐着打着,似乎要把被他骑巨蟒追咬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昭元怒对众嬷嬷道:“我把小公主救出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们应该把我放回去,我们再从头来耗,才是公平!”
那些嬷嬷都冷冷看着他,无人回答,但眼中轻蔑之意却是任谁都一明二白,似乎是在说:“就你这种赖账的家伙还配谈什么公平?”昭元心头惭愧,不敢再嚷。但天昭狠狠在他身上又掐又打,却当真是痛入骨髓,偏又完全无可躲避和反抗。
过了好一会,天昭公主才慢慢平静下来,似乎想放开他,可是想起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来,眼泪哗哗直落,又狠狠揍了他一顿才放手。只听一名嬷嬷道:“公主,现在他已在手,就不用那个蟒皮袋了吧?”天昭忽然掩面尖叫道:“不许再提那东西!不许再提!”那嬷嬷吓了一跳,连忙住口,狠狠踢了昭元一脚,怒道:“看看你把公主害成什么样!”
她乃是身有武功之人,这一下昭元实被踢得痛彻肝肺,但眼见她们全都眼中象要冒出火来,居然也没敢回声怒骂。天昭公主终于又慢慢平静下来,死死瞪着昭元,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捆他!捆他!捆他!让他永远不能动,永远不能逃跑!”
那些仆妇早就在等这句话了,闻言立刻便七手八脚,将昭元一道道狠狠捆将起来。她们这次用力极重,昭元只觉每道绳索都如铁筘一般,几乎要勒进肉里,更是痛得晕天黑地,简直恨不得立刻死了干净。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喝:“天昭,是你么?你又不乖了?”
昭元一听,简直就如来了救星一样,立刻奋起全身劲力一挣,大叫一声:“杜先生,我在这里!”只见青灰色的几条人影连跃几跃,已是越来越近。天昭完全充耳不闻,依然不住地大喊:“快捆他!捆他!捆他!”
杜先生一跃至前,抱起天昭,道:“宝宝,你怎么啦?怎么大家都说你深更半夜大叫大喊的?”天昭委屈已极,一下抓住他胡子狠狠扯了几扯,扑倒在他肩头大哭了起来。杜先生旁边一名灰色衣服的中年人使了使眼色,那些仆妇才停下了手,但却也并不解开。昭元知这人乃是天昭的表叔银牟,身任八方长老之一,协助天昭处理政事。这一次他跟杜先生还有紫光灵官,外出指点族人买卖赶集,是以也同时回来。过不多时,琴儿也赶了过来。她见昭元又已被捆住,又见天昭哭得极是伤心,不禁瞪大了眼睛,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
天昭伤心大哭,杜先生虽然连问好好多次,却也问不出什么。银牟太叔问了问昭元,又看那些仆妇的神色,知道大体是实,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又过了一小会,闻讯赶来的山民越来越多,见此情形,都是议论纷纷。
过了好久好久,天昭才终于平静下来。可她才一停止哭泣,就立刻又狠狠瞪着昭元,简直恨不能自己真变成一头巨蟒,把他咬成七八段,全然不管这事是不是已被众人给知道了个底朝天。杜先生、银牟太叔、还有那紫光灵官,各自去召问众村民近来的情形。他们问着问着,彼此间也互望了几眼,脸上居然慢慢现出笑意。
杜先生把天昭放在地上站好,柔声道:“原来是这样,那是他不对。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他跑也跑不了了,就先放开他好不好?”天昭狠狠瞪着昭元,却不说话。杜先生使了使眼色,那些悍妇立刻解开了昭元身上绳索,其势倒也快捷。
昭元连忙活动了一下全身上下,当真又是一番逃出生天般的感觉。但他才喘了几空气,身上那一道道被绳勒至青紫之处,便又传来阵阵热辣辣的剧痛感,心下不免火起:“要不是我不顾一切救你,你能这么轻易就抓住我?你居然还这样对我?”
银牟太叔轻轻拉转天昭,道:“天昭,听说你跟他立了约,是他毁约无信,对不对?那约能不能给我们看看?”天昭却并不回答,依然跟昭元狠狠对视。一名嬷嬷小心翼翼从天昭怀中取出一幅帛书给他看。银牟太叔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笑,递给杜先生和紫光长老看。
昭元渐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忽然喊道:“那约是她强逼我立的,而且……而且我也没画押,算不得数的。再说我和她年纪这么……大,怎么能一起睡?”
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紫光灵官奇道:“这么大?”众人望见这两个小孩的样子,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天昭脸上一红,却装作没听见,依然是狠狠瞪视昭元。昭元也甚是尴尬,勉强道:“反正也不小了。中原……中原……”后面的却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