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喜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杜宇笑道:“好了,你今天先不要再练了,回去休息一下,以后再来。天昭那丫头梦里若是没你,小心明天又要让你难受。这平日里的待人接物,亦是成为大祭师的必备之质;你不能只想一段时间只专攻一个,而必须将它们融合起来。等你日后渐入佳境,就会明白,世上无论什么事,其实都是一个理。”昭元道:“是。”
二人回房安歇,见天昭依然未醒,而那些鸽蛋已少了几个,显然那条小蛇老实不客气之下,已是自己来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天天晚间都是类似,只不过杜宇第一次讲的是大概,后来则是分门别类,将那什么医药、蛊毒、幻术、祭术等等一样样揭示细节,有的甚至演示给他看。等到后半夜时,杜宇一般会先看他半个时辰,见他没事,就留下鹃儿来看他。
昭元虽然还是死活摆不脱那心魔幻影,但幸喜鹃儿尽忠职守,总是按时唤他醒来,倒也再无风险。久而久之,他渐渐习惯起来,而那影子果然越来越淡,也越来越没啥新花样,居然不再为患了。昭元大喜,告诉了杜宇。杜宇虽还是命他不可掉以轻心,但欣慰之情自也极是明显。再到后来,杜宇该说的都说了,该演示的也都演示了,剩下的都得靠昭元自己去练习体会。于是乎,晚上也就又只有昭元和鹃儿在小蛇洞中,彼此大眼瞪小眼了。
如此整整过了差不多一年,除了天昭又哭又闹连求带嗲,终于又将晚上睡觉的地方搬回了她老巢之外,日子可说是平淡之极。杜先生潜心试毒试药,《蜀王济世篇》自然是越来越厚,琴儿和昭元都快要记不住了。昭元对祭务越来越是通晓,虽然并没有在众祭师面前演示什么,但眼神中已自然而然地多了许多自信,众祭师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神宫法会,言谈之间,人人都已大有把昭元当大人看待之势。杜宇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一日深夜,昭元好不容易把天昭哄得睡熟,便要跟往常一样起来去喂养那些毒蛇。但他路过杜宇居所时,忽然见不远处似乎有红影一闪即逝。昭元心头一惊,连忙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是不是火狐狸之类的野物,却忽听院中传来杜宇苍老的声音:“朋友们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昭元一听之下,心知已然出事,舍了那红影便待扑入屋内。但他想了想,却又觉自己若现身,只怕反而成为杜宇的累赘。他想起自己父子之变时的情形,想起自己被擒给父亲带来的拖累,心头大痛,急忙按住蠢蠢不安的鹃儿,伏下身躯,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形,从靠近篱笆的小树丛朝院落里面看。
只见杜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院落中,身前高高矮矮站了七八个人,都是身着黑衣,一言不发。杜宇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与他们对视。不一会,忽然两三个黑衣人拥簇着一个全身上下批黑色斗蓬,连面目眼睛都完全罩住的人,慢慢从门进来。那身批黑色斗蓬之人行走之际并不甚快,行动间偶尔露出里面的衣服颜色一片殷红。昭元虽然看不清什么,但心头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已迅速蔓延开来,只盼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杜宇缓缓道:“我躲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你终于还是不肯放心,非要来置我这早已心死的老头子于死地?”一人冷冷道:“我来此,也并非只是为了你。你老头子一个,我便不来杀你,你也挨不过几年。只是你的一身业艺无人继承,却是未免太过自私了吧?我今不才,便是想来将它发扬光大的。废话少说,快把秘笈交出来!”
杜宇仰望星空,冷冷道:“你既然都亲自出马,自然是不得不肯罢手了。只是这么多年来,你渡元指想来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何必还要来抢什么秘笈?你自己随手写上一本,只怕都比我领会的多。”昭元心道:“看来这人便是君万寿了,居然真的亲自来抢什么杜先生的功夫。想来那天黑衣人临走前所言属实,这君万寿功力多年进境缓慢,是以才又打起了杜先生功夫的注意。”
又想:“那这样一来,此人便不足惧。看那旁边诸人,似乎无一人能比那天来袭击的黑衣人高太多。嗯,杜先生一人便可应付,怪不得他如此神态自若。”他跟随杜宇已有时日,虽然武功尚差,但一老一小相聚时,却是时常讨论当世武功名家,尤其是蜀中武林武功长短。
杜宇的武功虽似不如公孙贤,但眼光独到。多年来,他潜居此地,静心修养,对先前那些与自己相交过的人物的武功,都已细细理过长短。现下既见昭元好学好问,又怜他身世与自己相似,自然是倾囊相授。而昭元自从那次奇变之后,对武功亦是大起关注之心。由于昭元有公孙贤和杜宇两大名师亲自点化,又兼本身武功进不快,没有初始武人习武时的那种只醉心于招术进展、不肯静心思考武学道理的通病,似懂非懂之间,其实已不知不觉领悟了许多大道理。是以此时他一见那些人的步履举止,对他们的武功便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黑衣人冷笑道:“学武之道,本来便需博采众人之长,才能成就一家之胜境。正所谓集众人之智,方能无敌于天下。你反正有内伤在身,再也无法继续深入,可说是天大的遗憾。现下我既看中了你的领悟,不耻下问,愿意与你一起发扬,那是你的福气。何况你本来也无传人可传,所谓天下为公,干嘛这么自私?那两个童儿都是本地野人,年纪又太过幼小,纵然资质天成,要待他们能修习的时候,你只怕都已进了棺材。难道你还想将武功带进棺材里么?”他说话间完全不提自己的武功进境,似是心中有虚。
杜宇冷冷地道:“话虽如此,只是你如此处心积虑要抢我心得之录,却只怕不是如你所说这么好心。这功夫本身尚未完成,其中灰色难明之处过多,不宜传世。以你之天资,尚且停步不前,便已是此理之明证。况且这门工夫本来便是我等自创,我老头子这门工夫不传于世,与世无损。但若是传了给你这种人,让你更加随心所欲,无所忌讳,却只怕会带来一场浩劫。我虽然早已不问世事,但这等大节,却还是不可不察。”
昭元心道:“他们说来说去,似乎是在说什么武功秘录。可是我这一年多来承杜先生指教,除了他最近总结的那个什么《蜀王济世篇》是他心血外,实在也没什么其他论著啊。对了,那《蜀王济世篇》的语言如此难懂,难道竟是蕴藏了我不懂的武学之理?”
只听君万寿笑道:“世间万事都有因果,我之所以要详察世人,多加控制,令你反感,乃是疑心你未死之缘故。你当日那具假尸首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君万寿。不过那假尸体好歹也助我息了国人思你之心,倒也算是有小小一件功劳。你若是当面死在我面前,我自然是会大大放心下来,那些对国人的措施自然不再了。我自然也会励精图治,好好做一番事业。你也不必再去整天躲躲藏藏,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更可以安安心心去睡那个专门为你建造,简直都举世无比的王陵。后世不知内情者,自然都会诵你禅位之德,便知内情者,也必赞你损一己而成万人之美。如此一举三得、利己利人之事,以你一向慈为怀的心肠,却又为何思之不透?”说着挥了挥手,后面那几个黑衣人向前跨了几步,隐然已成合围之势。
杜宇似乎完全没看见这些黑衣人的举动,只是冷冷地道:“人与人不同。象你这等处心积虑、不留一线的人,若是全然没了约束威慑,只怕更会变本加利,恣意而为,那时百姓只会更加受苦。你说要成就一番事业,只怕却是享受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才算得上是你眼中的什么事业。”
君万寿哈哈笑道:“男儿一世,若不享受享受,岂不是白过了这一生?当初你禅位于我,还不是让我为你打点国事,你才可专情鸟兽山水之学,恣意享受?”说到这里,他忽然声色俱厉,厉声道:“废话少说,你今天交还是不交?”
杜宇冷冷扫了他一眼,转身便要推门进屋,似乎他们根本便不存在一般。君万寿勃然变色,旁边两名黑衣人已一跃而上,四只手掌分袭杜宇两肩,这二人武功不是很高,出手也不快,但却是绝无声息,似是杜宇原来曾经提过的吴越一带飞鸿身法。
昭元正待惊叫,却见杜宇微一侧身,那二人的手掌已无可遏制般地朝两边分了开来,堪堪擦着杜宇身体而过。那二人见一袭无功,立刻回身退后。杜宇也不追击,只是转身道:“试也试过了,你还不亲自上来结果我吗?”
君万寿笑道:“他二人不过是两个无名小卒,此番初试身手,能令你杜宇回身想避,怎么说也是没有白养他们了。不过由此看来,你的武功多年来似乎也没多少进境,着实让人大失所望。”杜宇笑道:“彼此彼此。你我之间说起武功进境,那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之事。”君万寿面色微变,笑道:“你从何听得此谣言?是不是上次那人?”杜宇道:“你过分不相信别人,不惜使用毒药来逼迫属下做事,属下一得机会,自然是不肯为你卖命。”
君万寿冷笑道:“原来他果然不但私逃,还没忘了对主上说三道四。这种人可留他不得。”杜宇笑道:“却只怕是你再也寻他不着。你的这些下属,自然也是都受了你胁迫。只要有人能给他们解毒灵丹,有朝一日要叛你也是说不定。”说着朝那些黑衣人望了一眼。那些黑衣人似乎微有震撼,但旋即又是一动不动。
君万寿冷笑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对他们恩威并用,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是礼待有加,他们自然是不会背我而去。你来挑拨,似乎欠考虑了些。”他转身对身后之人喝道:“你们对我是不是忠心啊?”身后之人立时齐声道:“效忠主上,誓死无悔!”君万寿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行动?”
这个“动”字才一出口,那些黑衣人便立刻飞速散开,就要冲进屋内。杜宇突然朝两边连挥长袖,平地间立刻如涌起了一道气墙一般,连远在两丈开外的昭元都感到呼吸微窒。那些黑衣人抵受不住,纷纷被阻得向后翻滚,但旋即又和身扑上,其中一人一掌之下,已将墙壁拍得粉碎。里面琴儿早已经惊醒,只是畏于威势,不敢出声,这时看到墙壁粉碎,屋子摇摇欲坠,不由得骇得惊呼起来。杜宇怒道:“你们若再不退后,莫怪老夫出手无情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条红影跃至杜宇面前,劈面一拳突入,竟如针刺一般扎了杜宇袖影之防。杜宇一惊,立刻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仅见的劲敌,当下顾不得旁边的黑衣人,全力相应。那红影初施此招时,昭元只觉眼前一花,一声“血魔”几乎脱口而出。但他见那红衣人武功奇高,竟然令得杜宇亦是应付艰难,似不是当初在洛阳以爪功伤人的那一个,心头更大大惊骇:“这君万寿果然厉害,自知可能不敌,竟然找了这么一位旷世高手来!”
杜宇一触红衣人第一拳之劲风,便觉其势锐不可挡。他袍袖拂至中途,连忙变招,矮身一晃,避开了这一拳,右掌运足功力袭那人腰际。那红衣人一拳使老,要闪身自救已是不及,陡然间身子忽然一缩,整个身体竟凭空凹下一块,杜宇这一掌只是扫到那人之肋。那人吃拳风扫中,全无反应,但杜宇头上却是劲风逼人,原来那人已当头拍来。
杜宇心头大惊,眼看其力绝巨、自己绝然无法硬接,但要平平闪避也已是不及,连忙一个翻滚,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避开那红衣人这一击。那红衣人趁这时机变掌为指,嘶地一声刺耳之鸣,杜宇侧肩已是中了一记,立刻渗出血迹。杜宇无暇理伤,见这红衣人招招凌厉非凡,无法硬拼,只得展开小巧功夫跟其游斗。
昭元见杜宇竟然不到两招就落于下风,已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再看那红衣人全身皆是诡异的红色,便连须发眉眼似乎也是红的,激斗之际便如一团烈火在腾烧,心头更是骇异莫名。他已知那红衣人功力极强,只是身法略略迟缓,是以杜宇才能勉力支撑。但即使这样,也仍是险象环生。
昭元暗想:“这种斗法之下,那红衣人定是极耗真力。不出三五十招,其内力定然耗尽。杜先生若是能撑上三五十招,之后或有取胜之机。”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些站着并未参战的人,却又心头直叹息。待想回去叫人,却又怕被他们惊觉,反而更糟。
昭元转念之际,二人已都了十余招。那红衣人招招使空,但仍是不改这种斗法,每一出招,整个院子中便似每样东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又过一会,二人已斗了五十余招,杜宇处境更是艰难。那红衣人身法不停,出招之劲力,竟然丝毫不见减弱。
杜宇心中更是吃惊。要知他少年武功即已有成,至今已然四十余年,生平虽然多遭强敌,但力战之下都能取胜。可是现在,自己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后辈,给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越来越是凶险,那可真是从来没有之事。更奇的是,这人实实在在的功力竟然比自己还要强许多。自己功力乃是数十年苦练而来,丝毫取不得巧,这人怎么能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能超越自己?他见激斗之中,那红衣人眼睛始终是半开半闭,面上全无表情,竟似是还未出全力一般,心头更是惊骇莫名。但对方出招丝毫不见减缓,自己耗力过巨,已然无暇细想,只得收摄心神,先苦苦支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