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老人,他们在树林边缘,几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休息。
林间树木的枝叶稠密,像巨人伸出的手,把烈日隔于天外。只有稀稀落落的阳光,从树隙中溜入,散落在草地上,变成一小片一小片不规则的图案,白亮得耀眼。林间一处空地上,有几堆焚烧过的灰烬;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飘荡起袅袅轻烟,偶尔传来几声欢声笑语,像是一群孩子们在宿营野炊。
马静妍入神地望着那里,像是憧憬着什么••••••
李东山望着马静妍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马静妍••••••”李东山神色犹疑地盯着她说,“其实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
马静妍回过神来,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温柔地笑着说:“什么事,这么严重?你说吧。”
“你••••••是否还记得,上高中时,有一次学校团委联合其它几个学校,去草原举办了一次夏令营?”
“当然,怎么会不记得?我还记得你和我表哥一帮人轮番和当地的牧民小伙子们比摔跤••••••”
“对,就那次。后来,我们回到驻地,好像是当地的一个招待所。在招待所大院里,还举行了篝火晚会,各个学校都出了节目,进行了文艺汇演。你那次跳了一支蒙古族舞蹈••••••
“是啊,临时派给的任务,也没有时间准备——是不是样子特傻,动作笨拙得像呆鹅?”
“不不,怎么会呢?看过的人都说好。”李东山略微沉吟了一下,说,“我接着往下说啊。当时的带队老师还临时给你借了一套表演用的蒙古族服饰,让你回住宿的屋子里做准备。当节目快轮到你出场,带队的老师吩咐人叫你的时候,我立刻自告奋勇地奔去了。记得当时你们女生住的几个屋子被安排到走廊的尽头,因为那时人们都出去看演出去了,整个招待所里面空荡荡的。我摸不准具体在哪间,屋子里又大多亮着灯,于是捡最里面几间,挨个地把门敲下去。谁知,来回地敲了好几遍也没有回应。由于时间紧迫,再耽搁恐怕会错过表演,我就在走廊里大声喊你的名字,可还是毫无结果。我当时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回到表演现场了。但我还是不放心,就挨个门地向屋子里听动静••••••
我感到一间屋子里像是有人,就再一次敲门喊你的名字,可里面丝毫没有反应••••••那一刻,我也说不清是怀着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大概是又好奇又担忧吧。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攀住门框,双手把身体向上拉,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当我刚把头伸上去,隐约看见里面有一人像是换衣服,还不及我反应,就看到里面那人,猛地一回头,冲着我大叫:‘抓坏人!’。一刹那,我几乎是摔了下来,想也没想,爬起身就仓皇而逃。回去碰到带队老师,问我找到你没有。我当时脑袋都是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看见你脸色绯红,急匆匆地赶来了。我顿时万念俱灰,还以为你会当面揭穿我。可你没和任何人说话,直接到了后台准备演出了。
随后的日子,我就跟丢了魂似的,寝食难安,坐立不宁,尤其是每次看见你的身影出现,简直令我无地自容,总觉得这件事随时都会大白于天下,这一旦被人知晓,简直无从申辩,太不光彩了!我会受到所有人的指责和鄙视!可过了一段时间,居然相安无事。我静下来,反复想了这件事,并细细观察了你的反应,才估摸也许是因为走廊里黑,你可能没有看清楚是谁;还有也许是因为你害羞的原因,并不想追究此事。想到此,我竟有一丝庆幸。侥幸地认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隐瞒下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总这么藏藏掖掖的,算什么,岂不真被误认为坏人了吗?我下定决心找机会给你解释清楚,可每次看到你无忧无虑,毫无心机的样子,真怕我那么生硬地出场,反而会弄巧成拙,惊扰了你平静的生活,甚至使你蒙羞。后来临近高考,学习气氛更紧张,尤其是对你们这些优等生,更是不容分心••••••这一切也许都是我为自己找的种种借口,于是我一再地逃避。
可是在我心里,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地设计过无数种场景,都是在向你坦白和忏悔。这种种场景,一直延续在梦中••••••有多少次,我希望会向梦里那样,那么坦荡地站在你面前,对你说:‘那个人,是我。’”李东山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这个秘密一直压在我心头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向你和盘托出了。”
马静妍听了偷偷地忍住笑,低下头,不敢用目光与李东山的脸碰撞,“听你一说,我全都想起来了。其实,不瞒你说,当时我一喊完,就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我耳朵是塞着耳机的,用随身听反复地在听舞蹈中的那段曲子,根本听不到其它声音。我觉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试着换服装。由于是第一次穿那种蒙古袍子,不知是从头换还是从脚开始,最后索性往头上一套。当我头刚从领口钻出来,突然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门上面的玻璃上,居然黑乎乎升起了一个人的脑袋••••••也许是因为人在外地,又有演出等原因,神经搞得太紧张了。于是就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喊过之后,冷静下来,我立即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也许这人是因为找我有什么事,而我错怪了人家。但演出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也来不及想就匆匆地赶去现场了。事后,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偷偷想笑——无疑,我那一嗓子,一定是把那人吓坏了。可我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你,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这都怪我当时头脑一热,太过冒失了••••••”
“怎么能怪你?分明是我不分青红皂白错怪了你,要是我早知道了,一定会主动向你道歉的••••••”
“千万别这么说,今天能向你解释清楚,心里就已经痛快多了。说实话,在那时,每次见到你都觉得如梗在喉,可又顾虑太多,不敢草率行事,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致后来简直无法与你面对,总觉得好像亏欠了你什么似的——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
“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你早跟我说清楚就好了,何必一直放在心上。记得我们当时关系还很好呢,再说你和我表哥又是那么铁的哥们••••••”
“也许是因为太在乎你了••••••”
两朵红晕降落在马静妍的脸上,她垂着头,回忆起了上学时的李东山。在她头脑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无忧无虑,成天嘻嘻哈哈的大男孩。他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虽然有时调皮但不惹人讨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还是同桌,还很谈得来。但现在想起来那份热情更多的是针对于她••••••记得那时自己只要有什么想要看的课外书,一旦被他知道了,总能很快地想办法搞来。有一次,下了晚自习回家发现自行车的气门芯被人拔了,急得她团团转。多亏了他迅速找来一个,还向校工借了气管子,打好气,让自己骑回家。后来她听牛刚说才知道,原来是他把自己车子上的拔了下来,给她救了急。当时她听了颇感意外,可转念一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表哥牛刚的原因,他们当时可是最好的朋友啊!即使后来和他不再是同桌了,可他们还会常常凑在一起聊聊天、开开玩笑。还有,就是在那次夏令营,因为晕车,自己那个塞满零食、笨重的背包,一路上都是由他负责的了••••••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就渐渐地疏远了。当时,因为学习日趋紧张,自己也没有多留心。现在想起,就是在那次夏令营之后••••••
此时,李东山除了拼命自责刚才脱口而出那句轻率的话之外,思绪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在那件事之后的那段日子,每当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角落里,他会发现自己总难以抑制地在偷望着她,关注着她;整个身心似乎全部被她的举手投足所牵引,随她欢笑,随她忧伤••••••
树林那边的喧闹声不见了,孩子们大概已经返回。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缕缕炊烟,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树的影子更长了,偶尔会有一丝清风钻入树林,拂在脸上,格外凉爽••••••
“天色不早了,我们返回吧。”马静妍抬起头,闪动的目光如同晨曦照射下微微荡漾的湖面,她轻声地征询。
“好,我知道一条近道儿。”
李东山走在前面,不时地弯腰从草丛中,采撷了一大簇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花朵。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送花给我了。”马静妍幸福地微笑,接李东山手中的花朵,贴近鼻端轻轻地嗅着。
李东山心情愉悦:“你今天是寿星嘛!理应有鲜花相伴。”当他再次看见马静妍嗅花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怦然心动,说,“不过任何花儿,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马静妍嫣然一笑,戏谑地问:“是不是也是因为今天我是寿星,才这么夸我?”
“不,不,这是实话。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大实话!”李东山走在前面,边说边甩开步子。
马静妍朝他的背影,妩媚地白了他一眼,加快步子,跟随其后。
来到一座山的山脚下,李东山说只需翻过山,就可以到了。
他们沿着山间崎岖小径,往上攀爬。随着山势越来越陡,马静妍的体力渐渐有点吃不消了。尤其遇上一些壕沟和陡坡时,她不得不喊李东山来搭把手。到了后来,几乎是李东山一路上牵引着她前行。
刚开始,只一接触,李东山立刻胸若揣兔、狂跳不已,自己的手臂仿佛一寸寸地融化掉了。可随着山路陡峭,攀爬起来愈发艰难,他已无心理会了。他费尽全力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小心翼翼地踏稳每一步,用适当的力量牵引着马静妍前行,生怕她会滑倒••••••李东山开始后悔选择这条路了。
两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但终于艰难地登上了山顶。
“看——”李东山得意地朝下山的方向一指,果真在不远的地方,就可看见他们来时的公路。
“哈!果真近多了。”也许是因为通过艰难的攀爬,终于登上山顶,而且离目的地又如此之近,马静妍不由得喜形于色,像个孩子似的抓牢李东山的胳膊,兴奋地晃着。
这一段的山路历程,仿佛一下子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让彼此觉得特别的亲切。李东山笑着不说话,默默地望着她。
马静妍大概也发现自己有点儿失态,脸一红,手讪讪地缩了回去。
李东山装作没看见,走到一处风口,双手抓住敞开的衬衣的两侧,向外拉伸,身体左右晃动,惬意地吹着风。
马静妍似乎是要掩饰刚才的“过失”,她略含羞涩地来到李东山面前,好像大人对小孩子的口气,说:“傻孩子,山高风大,会着凉的••••••”她手指轻快地帮李东山把衬衣扣子,由上到下一一扣上。
李东山顿时像被点住了穴位,身体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李东山回到了单身公寓,静静地躺在床上,胸膛上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马静妍的手指在轻轻地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