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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京城居,大不易
    礼单并不烦琐,看得出主人家用的心思,拣的大多是实用的东西,比如百子纳福的金锁片,适合女眷戴用的枷楠香手串、绿翡翠手串各一个,丝绸绫缎等共十匹布,等等。
    最简单也是最让陈旭日动容的,却是一张银票,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
    当世之时,除了位高显贵如亲王郡王贝勒等,寻常京官一年俸禄收入,多不过几百两,少则几十两。一千两,说句不客气的,抵得上有些官员十数年的明面收入。
    张九成一旁仔细观察陈旭日的表情,初时但见他诧异扬眉,很快就收敛神色,只做寻常模样。
    一时心里犯合计:莫不是他年纪小,向来不用银钱,竟不知这银钱的数目和好处不成?
    不由得对自己不顾叔父劝阻,坚持给一千两银钱有些疑虑。
    张九成打小跟在父亲身边,见多了官场上的迎来送往,心中实是厌倦了那一套虚假且繁琐的东西,年长后便对仕途显的不那么经心。
    张悬锡一来有长子出仕,二来觉得仕途多艰,如今又是满人的天下,汉臣难出头,且满臣先天便压着汉人一头,左思右想,便由着幼子脾气来,倒不十分逼他读书。
    张九成自己对从商颇有兴趣,年长后,不止一次寻思着到族叔张将美门下学习一二,将来顶家立户,也有份安身立命的本钱。只虑眼下风气,士家工商,商人在最底层,父亲或许不禁他从仕,若改做行商,却必不肯应。是以一直以来只压在心里未向人说。
    这次父亲出事,张将美愿倾尽家财相助。他心中既是感激。一方面也终于下定了从商的决心。
    当下虽然用了叔叔的钱,却是决计将来必一分不少回报,是以这一千两给的毫不心疼。
    昨晚打听得陈旭日恰好出宫还家,即对张将美道:“如今世道,不论做什么,朝中有人。非常重要。若非如此,凭麻勒吉区区一个学士,怎敢对父亲如此无礼?我瞧那陈旭日年纪这么小,已经崭露头角。他现在的地位非常微妙,将来成就,可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现在时机恰好,趁着他还未十分风光时与他结交,这一千两,一则搭上交情为父亲计。再则留下重要印象可为长远计……别说一千两,便是再多的钱,只要能攀上交情,将来的好处,只怕说之不尽。”
    张将美喜欢他年少机灵,又有长远眼光,听说他决定在父亲此事了结之后从商,立时拍板,要将京城一家布庄交与他帮着打理。
    陈旭日看看这张面额一千两地银票。嘴角翘了翘。“我只是一个白身,人微言轻。张公子敢送我这份大礼,您的确很有胆色。”
    “京城居。大不易,人情往来这点子俗事。但在其位,是不拘年龄的,偏生这块儿也是花费最多的地方。这点钱,希望能帮你做点事。”听其言,张九成心里立时一松,“在有些人手上,不过是家里多存些银两,我相信,在你手上,一定能发挥出它真正的作用。”
    张将美端坐一旁,只不言语。这陈旭日毕竟只是一个孩子,由侄儿出面应对更合宜。
    他俩个年纪尚小,也不耐烦照搬**那些客套,话里话外虽不乏老成和互相恭维,比之**,却多了些直来直往。
    陈旭日忽然笑了,歪头道:“天上忽然掉下一块大馅饼,也要看人接不接得住。这位哥哥有什么事,还是直说好了。”
    张九成便肃容道:“你在宫中消息灵便,前几天直隶总督的那件事,当听说过吧?”
    陈旭日微一沉吟,没有否认,点头道:“听说过一点。”
    来之前,他琢磨着该是为了这事,已经在心里计较过利害得失。张悬锡为官素有清廉之名,如今朝廷,汉人做到封疆大史者,殊为不易。不说别地,单是看在同为汉人的份上,能帮的话,他也决不能袖手旁观,况且这事他隐约有所耳闻,原因不过是满人无故欺凌,天子脚下官位如此都要含怨自尽,天底下的汉人汉臣,岂有出头之日?
    如今既不能远离朝堂独善其身,造反之事也不是他能为之,那么他能做地,就当尽已之力,为汉臣汉人最大限度的谋取福利,将来若有可能,定要想法子压制满人之嚣张。
    张九成忽然站起身,对他行大礼道:“请您务必想法子帮我父子一回……”
    陈旭日跳下椅子,扶他起来,顺势做到他旁边,“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要是相信我,就详细说给我听。”
    少年人若言谈投契,容易推心置腹。张将美寻个由头告辞出去,留两个人细说分由。
    这两人一个是外表年少实为成年人,一个自小跟父亲见多了世面,比寻常少年人更为早熟通人情世故,几句话下来,就觉得对方确是值得交往的人物,言谈话语间渐渐放开来。
    陈旭日就道:“直隶总督拱卫京畿要地,不但是天下九位封疆大史之一,向来被称做疆臣之首,最得皇家信任、有才干能服众的重臣才能担当。张悬锡大人何苦因为麻勒吉等人行那糊涂事?太不值得了。”复又敛眉道:“若换了我,定学那韩信,且忍一时之辱,以图后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来十倍还于其身。”
    张九成点头,又摇头道:“我父为直隶总督,总管直隶、河南和山东的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外人看来位高权重,其实不然。当今皇上虽标榜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实际上却以首崇满洲为圭臬,中枢机构均重用满族亲贵大臣。议政王大臣会议规定,参予议政的除宗室贵族亲王、贝勒、贝子外,还有满洲地勋臣贵戚,唯汉军与汉人无权参与。朝中大事,诸王大臣企议既定,连皇上都只能听从。那麻勒吉是满洲状元出身,寥寥几年已经升任都察院学士,前程看好,他要与我父亲为难,往后在朝中压制,我张氏一族早晚必有大祸……像我父亲这样被逼无奈愤而自杀的地方官,天下不知凡几,去年十月就有上喻说:上官过境,有司疲于奔命,勒索过当,除自尽之外,几无长策……”
    两个少年越谈越投机,张九成并且引用其父之言道:如真要平治天下,为百姓计,就必须禁私征杂派及上官过客借名苛索之弊,息借假逃人之名以行诈之风,以及轸恤驿递、严禁凌虐纤夫等。
    陈旭日对这些地方苛政了解不多,他却知道一件事:世上没有几个官不爱钱。终究只合了张九成先前那句话:京城居,大不易。
    京中官员,除了部分宗室亲王郡王,大部分京官是三品四品五品,薪金并不多。一个四五品官员,一年下来,所有入帐折合起来不过数百两顶天了不超过千两,没有爵位,没有田庄,所有开支就在这些银子里。
    普通京城百性,五六口的中等之家,一年开支大约三四十两银钱尽够了,一处普通的一进四合院,也不过是二三百两出头,地段好的再贵些。这样来看,数百两银子似乎也够花用了,足够京官过上不错的小日子。
    其实不然。人情往来开销最大,一年里头,多少大臣生辰?多少大臣的老妈老爹大寿?多少大臣的女儿出嫁、儿子满月要走礼……要想每份人情都不失礼,这些银子实在拮据的很。
    两个少年相对叹息,愈发觉得**地世界实在沉重。
    陈旭日苦笑道:“人在懵懂无知地时候,总觉得自己懂得特别多,一切尽在掌握。”
    但是总要走过很多弯路,经历许多挫折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多么微小,这世间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对旁人来说,没有你,一样是日升月落潮涨潮跌,你算是个什么角色?
    你不是这世界地重心,你不是旁人的全部,你不是你以为地那样伟大,你不是神。
    一呼百应,济世救民,为天下人谋福利,只是一桩笑谈,当你的头抬得越高,你越容易被脚下地坎坷绊跌。
    陈旭日渐渐觉得,自己来自现代,先得先知的那点信息,相对于现在的真实生活来说,相对于日后的漫漫长路来说,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一想,陈旭日越发觉得这一千两银票沉甸甸的,不当收。“张大人的事,我肯定会试着想想办法,这钱就必了。你回去劝劝张大人,不论如何,一定要息了自残之心,只要行事问心无愧,将来自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小人再蹦哒,也不会猖獗一世,早晚自有报应。”
    “这一千两对现在的我来说,是笔天价的银钱没错,不过我已经决定日后行商,这笔钱总有赚回来的一天。现在送给你,一则希望你能为我父亲在皇上跟前说句话,二来,也方便你用它做些想做的事。”
    张九成把银票往他跟前推推,“你成年之前,有官俸也不止耽搁一年两年的事,这期间倘有什么打算,总是手头有些现钱合适。这银票出自京城大利钱庄,随时可以前去兑换。”他觉得,这少年必不会碌碌无为白白蹉跎几年时光。“你若把我当成朋友,日后咱们再论交情,这遭却是要收下。”
    陈旭日低头想了想,未再多做推辞,他眼下着实需要一笔钱用。现下领了他这个人情,日后找机会重重回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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