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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电台征婚(9、女兵绝恋)
    1986年春季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意外地收到了近两年未通音讯的沔阳县应征者章小桂的来信。
    冒长河:
    你好!又有好长时间没能收到你的来信了。我越来越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多了一份挂念。尽管这种挂念毫无理由和意义,但是我的心还是愚蠢的这样做了。即使在万忙中,这种无端的怀想也象一种幽灵向我走近,时时折磨我的记忆。
    忘不了:在我深深痛苦的时候,是你穿过茫茫的人群,向我走来,催我同行……
    忘不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把理想掉进了一个深谷,是你带着我四下找寻……
    忘不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一个不懂事的小女人给你身上添加的寒意……
    忘不了啊!怎能忘记,除非我的记忆和大脑一起消失。是你用一颗莹洁的心抚慰了一个颗受伤的心灵;是你用高尚的行为拯救了一个发霉的灵魂。在这沉思默想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明白:人生包括自由和爱情,但它的意义却远不在此。人的价值在于抛开自我,焚烧自我而不是腐烂躯壳。只有在焚烧的光和热中,才会有一个走得很远的灵魂诞生。
    而我和你相比,恰恰太渺小,太自私了。
    转眼二年了。这些日子里,我不敢猜测你的行踪。你大概生活得很好吧!相信你一定找到了知己。让我在这遥远的地方替你祝福!让我作一颗小草去点缀新娘的嫁衣吧!
    如果你不感到给我回信是浪费时间的话,那么请记住回信时,请在信封上写上沔阳县城关中学高三文科补习班章岚收。她会转交给我的。
    我收阅章小桂的这封来信,简直如获至宝。就象一个落水者在水中挣扎得快要淹死的人,突然捞到了岸边的一棵救命草。此番在省电台征婚,一开始我会晤的第一个应征者是京山县的刘冰霜,可以说,我是在一种对异性极端饥渴的情况下认识刘冰霜的,况且她人长得不错,我就对她一见倾心,发出了我的爱情丘比特之箭。后来在不经意中,我又会晤了章小桂,被她的才情所吸引。但我明草有主,只能把章小桂当好友看待。
    后来,章小桂给我来信示爱,我不想失去她这位才华横溢的异性朋友,回信时,回避了与她谈情说爱的话题,先后给她寄去了不少的文学书籍,可是她并不领情,给我写了一封怨气冲天的回信后,就再也没有与我联系了。
    我忙着与刘冰霜谈情,后来又与忙着与叶元香说爱,就淡了与章小桂的联络。眼下叶元香刚离我而去,章小桂又撞来了,信又是写得如此抒情,叫我如何不因此而心花怒放,喜出望外呢!真可谓喜从天降啊!
    我累了,真想被一个女人好好的爱。现在机会又来了,我忘乎所以,又写信给章小桂发起了我又一轮的爱情攻势,向她求婚,希望她能尽快嫁给我。可是章小桂的回信却是十分的冷淡。
    冒长河同志,曾记得你在信中告诉我,你25岁之前,打算用最少的代价创造物质生活资料,而用更多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甚至终身打光棍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一封信赫然入目的却不是那悲壮的文字,慷慨激昂的气势。你使我相信,任何起誓都是虚假的。因为上帝并不存在。一会儿嚣张地狂热,一会儿委靡而颓丧,这并不好。
    冒长河同志,我相信你会振作起来的。因为生活是美好的。美的语言,美的思想,美的情操,美的音乐都使我们感动,充满崇高的情趣。
    爱生活吧!不要象我以前无端的烦恼,在百无聊赖中蹉跎岁月。现在回忆起来总后悔为什么不把那些时间用来听音乐,看,并且从事创作。你我都应该相信我们是有潜力的。尤其是你,我觉得虽然在文学功夫方面还欠火候,但是你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灵秀的。正确地估计自己,好吗?
    冒长河同志,我是一个女人,我有理由去追求女人们所应得到的一切。但是我不能,我周围的人们夺去了我的这种权利。没有美酒的倒影,没有狂乱忘情的舞步,没有花前月下的私语。既然没有高大的树干供我攀附,我柔弱的蔓藤便在地下爬行。我有我的清高,就是我决不按照一个凡人去安排我的生活。对于爱情,只要我爱一个人,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爱,因为看到他便使我忘记一切,使我激动的心难以自己,这就够了。
    我还想告诉你:我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至少在28岁以内。别人怕拖大了年岁嫁不出去,我是不愁的。这并不是说我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嫁不出去就不嫁。
    你说你对沉寂的单身汉生活厌倦了,没有勇气这样过下去,大可不必。快乐的单身汉多好啊!一个人吃好了,全家人吃饱了。我就生活在一群快乐的单身汉之间。
    我除了没有苗条的身材和翩翩的风度之外,我还是一个不会农活的人,特别是操持家务。我没有条件去侍候你,而成为你天然的附属物。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娶一个比我漂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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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我25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在农村,25岁的小伙子还没有成家,就属于大龄青年了。自1979年我18岁高中毕业以来,先后学过木匠和泥水匠,都是半途而废。后来贷款搞养猪专业户,无果而终。从事文学创作,无有成绩,始终写不出大作面世,总是不断的退稿退稿退稿。在省广播电台上征婚,姑娘们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眼下手头就只有章小桂这棵葱了,她的才气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章小桂。如果能与章小桂结为百年之好,彼此有着共同语言,心心相印,相伴一生,岂不美哉。我觉得待自己在文学上搞出一点名堂后再考虑结婚成家,对我显然是不现实的。特别是我对异性有种越来越强烈的需求。文学只能作为我一生充实心灵的一种爱好和追求,或许有一天我会一举成名,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日子,我还是要一天一天的过,我毕竟不是圣人,不食人间烟火。
    孤独、寂寞的我禁不住给章小桂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并且语言充满了情的渴望和性的灼热。我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家杂志的一封退稿信,编辑老师在信中对我说,我的写作欠火候,想不到你也说我欠火候。因些,你也是我的老师。来吧,章小桂,做我永远的家庭教师吧!
    至于农活,家务,我也不是很内行。让我们在一起从头学吧!我想,你笑我的笨,我笑你的拙,生活是多么的快乐。难道你不向往?
    来吧,我的老师,我的爱人,我的心属于你,我的童男的贞操也准备给你,你来取吧!我已经憋了25年了……哎呀,我的身体怎么象漏斗?我要上厕所了,就此打住。
    章小桂给我回信仍然十分冷静。
    收到你的来信好久了,没能给你回信更没能坐上西去的客车,实在太忙了,请你多多原谅!
    冒长河,我够不上你的朋友。因为我没能给你讲真话。由于我虚荣心的强烈驱使,使我不可能把我的真情告诉你。我现在城关中学文科补习班复习功课,并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了县高考预考。我本打算等我预考通过后,把这事告诉你,所以没及时给你回信。今天我得到我预考通过的通知,到城关中学参加有老师辅导的学习,准备高考。当然前途未卜。对于高考是否成功,我不想说什么。
    昨天在家里我又看到你的一封仅有两句话的来信。你说你觉得你太浅薄了。在此我不想推翻你的现存结论。不错,你把春心付与东流的江水,是浅薄的;你把爱的字眼向一个不该吐露的人吐出是浅薄的。她不值得你爱,何况你并不真的爱她。不要在头脑发热的时候醉意般地吐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字眼“爱”;也不要在极度失意中,把一个爱的字眼当啷一声地掉在地上。欢心和同情都不是等于爱的。
    冒长河同志,我是一个不幸的灾女。当桂花飘香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灾难一起降落到我母亲的怀里。种种迹象表明,我不是一颗镶嵌在明净天空里的福星,没有给我们一个平凡的农民家里带来喜欢和福音。只有悲伤和眼泪。父亲常常为我彻夜难眠,祖母常常为我在梦里呻吟,妹妹为我穿着破旧的衣裙。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到河南去的。如果你接信后,有什么想法,请你给我尽快回信好吗?
    章小桂通过了高考预考,即将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高考,我为她感到高兴和骄傲,因为她至少是我的应征者,我希望她比我有出息。再说我也不是等闲之辈。
    但是章小桂去河南干什么呢?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电话通讯只有村干部才能享受。我等身处两地的农村青年谈恋爱,只有靠书信联络交流情感。我寄一封信去等到章小桂回一封信来,最快也得半月时间。为了尽快弄清章小桂去河南的原因,也因为对她的强烈思念,我决定亲自去学校探望她。
    5月的一天下午,我风尘仆仆赶到了章小桂所在的学校。章小桂正在补习班里上下午的最后一节课。
    下课铃终于响了,学生鱼贯涌出教室。我在人群中终于寻觅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
    章小桂低头自顾走路,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我看着章小桂去了女生宿舍,一会儿她从宿舍里拿了碗具出来走向食堂。
    我快步走到食堂门口堵截。章小桂终于抬头发现了一直望着她微笑的我,大吃了一惊,而后一笑说,知道你会来的。
    章小桂叫我原地稍等,她转身跑步把碗筷放回了宿舍。
    回头,章小桂领我走一条僻静的小路,把我带出了校园,走向城关的大道。
    男左女右,我让章小桂走在我的右边,我偶然发现,章小桂对我的到来竟然激动不已,两手不住地绞着她的一只马尾辫,并且两只手直发抖。
    晚上我们到城关一家餐馆简单的吃了一点东西后,我们就一起去找旅馆登记住宿。高考在即,时间宝贵,我在旅馆安顿好后,就送章小桂回学校上夜自习。
    天黑了,街灯昏黄,一弯月亮象布景贴在天上。
    在送章小桂返校的路上,一种本能告诉我,我与章小桂有了一条鸿沟。我预感到章小桂一定能考上大学,内心里不由得深深地惆怅。
    我1979年应届高考,六门功课总分只考了90多分,其中物理只考了4分,外语只考了4分,这样的成绩叫我复读十次高三,恐怕也是难得考上大学的。转眼高中毕业六七年了,英格利息26个字母我都记不全了,如果此生我不能在文学上有所作为,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修一辈子地球了。
    如此思量,我好不迷惘,不禁自语道:也好,将来我有一位城里的朋友。
    章小桂闻言却说,你不要嘲讽我!
    我坦率地告诉章小桂,这次征婚,我算是彻底的失败了。我走南闯北,先后会见了几位应征者,均告失败,真是劳命伤财。
    章小桂一笑说,活该!
    我把章小桂送到校门口就与她告别回了旅馆,第二天,我无限怅惘地回了家。章小桂考上了大学,我们的交往会是什么结果?如果她考不上大学,我们是否能够走到一起呢?我不得而知,一切只有时间给我们最终的答案。
    国家教育部有明文规定,有些地方的高考录取起分线要比湖北低一些分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章小桂担心在本省高考失利,就想把户口迁移到河南农村一亲戚家,以河南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以增加保险系数。因为河南的录取线比湖北的要低许多。
    命运似乎有意与我作对,我电台征婚交往的最后一位女友,通过复读,于1986年以河南考生的身份,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成了该军校86级哲学系的一名天之骄子,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
    章小桂到南京上学后,才写信告诉我她取得了成功。我呢,依然困守在责任田里,写作吟哦一些不能发表的田园诗篇。从此我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忧虑,我该怎么办?是继续与章小桂交往,还是就此激流勇退?然而,我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情网而不能自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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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小桂在军校里给我来信说,南京政治学院是前国民党政府的重要军政机关重地。雕梁画栋,壁垒森严,给人以威武雄壮气派凝重之感。
    在军校里,章小桂来信说,军训期间,她投弹、射击,成绩突出,被祝贺的同学们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在军校里,章小桂有说不出的愉快,道不尽的欢乐。
    我困守在责任田里,并不为章小桂的成功而高兴。相反章小桂在来信中表现得越是快乐,我内心深处就越是痛苦。爱情必竟是自私的。我患上了哈姆莱特似的忧郁症,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人生的一个大问题。对于我对章小桂的爱情,我是进取还是退却,是我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想当初,是章小桂首先向我示爱,而我没有接受。
    现在时过境迁,我发现自己的确深深地爱上了章小桂,而她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我就没有继续追求她的权利了吗?
    再说,我总是自命不凡,章小桂成功了,难道我就永远也不会获得成功吗?
    我有一位文友叫黄知琴,平时我有什么心事和困惑,我都要写信告诉她,或者亲自与她面谈,求她指点迷津。黄知琴听说我在与一位军校女大学生交往,便直言不违地劝我趁早分手,死去那份心。
    黄知琴说,地方上的女人可以同军营里男军人恋爱结婚,成为军人家属;而军营里的女军人是不大方便嫁给地方上的男同胞的。黄知琴甚至说,即使我成了作家,章小桂也不可能嫁给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于黄知琴的话,我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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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提高文学欣赏和写作水平,我经常到镇文化站图书室借看,久而久之,我与该站图书管理员黄知琴成了好朋友。黄知琴年长我一岁,1977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家,后来她在《荆州文艺》上发表了一些曲艺作品之后,就被调到镇文化站工作。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黄知琴曾经是我崇拜的偶像。同是农民的儿女,但我总觉得她比我高贵。我就象中世纪的骑士崇拜美丽的皇后那样时刻愿意为黄知琴做点什么,从而博得她的欢心是我一度感到最快乐的事情。
    有一次,黄知琴问我我们村里是否有人会讲民间故事,她说县文化馆要收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编辑一本带有地方色彩的民间故事集。
    我不禁十分激动地说,我们村里会讲故事和笑话的人太多太多了。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电视机还没有普遍拥有的日子,远离集镇的农民的文化娱乐生活,无非就是打扑克,下象棋,看书籍,听收音机,看每月一两次的巡回露天电影,最大众化的娱乐就是人们聚集在一起,三五成群的讲故事,说笑话。
    女人们讲的故事,大都是取笑男人的内容。比如有一个笑话就是这样说的,有一个教书先生,见了一位漂亮的女人领着一对双胞胎儿童在家门前嬉戏玩耍,教书先生想占女人的便宜,就上前问女人说,两个孩子般长般大,十分可爱,但不知哪个是先生的,哪个是后生的?女人一笑,机智地回敬道:管它先生还是后生,反正都是我生的。这一来,教书先生不但没有占到女人的便宜,反倒成了女人的儿子。
    男人们讲的故事,大都是公公想打媳妇主意碰了一鼻子的灰的笑话。当然,大多故事都是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比如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类的因果报应的故事,听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嗟叹不已。
    我当即给黄知琴讲了两个笑话,竟然逗得她哈哈直笑,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
    记得一个故事叫《一枚破铜钱》,一个故事叫《三九二十九》。《一枚破铜钱》的故事是这样讲的:从前,有一个行路人甲在路上捡到了一枚破铜钱。身后的行人乙见了,就对甲说,见财有份,天经地义,应该平分,你不能独吞。一枚破铜钱如何能被分成两半呢,甲不同意平均分配,两人就开始争吵了起来。后来行路人丙赶上来后,甲乙两人就请丙来主持公道。谁知丙知道原由后,竟然说,既然是天上掉的,地上捡的,见者有份,我也要分一份。结果甲乙丙三人为一枚破铜钱争得不可开交。最后,他们只好找当地的县老爷评理裁判。县老爷说,一枚破铜钱无法分成三份。干脆你们三人各作叫穷诗一首,谁作得最穷最苦,破铜钱就判给谁。于是甲首先呤道:破屋见了天,每夜地上眠,石头做枕头,睡的是乱草垫。乙接着诉苦:青天是我房,大地是我床,手肘做枕头,睡得骨头凉。最后丙带着一副哭腔唱道:一饿七八天,一冻大半年,叫声县老爷呀,我长起这么大没有见过破铜钱。县老爷哈哈一笑,把破铜钱判给了丙。
    《三九二十九》的故事是这样讲的:从前,有一对青年夫妇开了一家小酒店。有一天早上,掌柜的外出办事去了,店铺里只有内当家老板娘子支撑门面。一会儿,店铺里来了两位酸秀才。老板娘子殷勤接待客人,上茶上水。老板娘子颇有几分姿色,其中一个酸秀才斯文吊武地说道:这只小船真好!另一个酸秀才马上附和:但不知水手如何?老板娘子随夫开店多年,三教九流,何等人物没有见识过?两位酸秀才斯文的意思,她自然心知肚明。老板娘子不动声色,招待两位秀才吃喝。末了结帐时,老板娘子说,三九二十九,二位一共要付两块九毛钱。两位酸秀才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们笑老板娘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他们与老板娘子发生了争执,不肯付账。正在争吵之中,掌柜的回来了,问店中何事吵闹?这个时候,老板娘子才对二位酸秀才正色地说道:三九二十九,世上哪里有?算帐是假意,留客看水手。两位酸秀才闻言,抬头打量了一眼店老板,只见老板仪表堂堂,刚柔相剂,他们所谓的水手的确不凡,顿时如梦初醒,知趣地走了。
    后来,黄知琴把我讲的这两个民间故事整理后,寄给了县报文艺副刊,很快就给发表了。黄知琴特在地文末署上了我的姓名,说明是冒长河口述,黄知琴整理。事后,黄知琴还给了我四元钱的稿费,每篇人民币贰元。
    从此,我去镇文化站图书室借书,就不用登记,更不必付租金,图书室如同我的书房。我的两个民间故事,奠定了我与黄知琴的友谊基础。
    这年夏天的一天中午时分,我在家里给猪喂食的时候,黄知琴来到了我家。黄知琴头戴洁白的草帽,身着飘逸的衣裙,肩挎一个粉红色的包包,我抬头见了,不禁喜出望外。人多少都是有点虚荣心的。我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没有做出一点名堂,常被家里及村里的人取笑。现在,镇上的文化人下乡专程来到我村采风收集民间故事,并且住进了我家,并且是一位象天仙般漂亮的年轻姑娘,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欣喜。
    我喜欢舞文弄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子里还有几位高中生也爱好文学,这些农村文学青年常聚集到我家谈诗论文,我母亲招待他们吃了几顿饭后,就不耐烦再招待我的一些文朋诗友了。
    每每农闲,或者雨雪天气不能下地干农活的日子,村子里的文学青年就来我家或高谈阔论,或指点江山,或愤世疾俗。这个时候,我母亲就去亲戚家串门,我只好自己做饭招待来客。
    眼下黄知琴住进我家,村子里人以为是我的女朋友,都说我有板眼,居然把这么漂亮的姑娘弄到了手。
    后来知道是镇上的文化人下乡到我村来采风收集民间故事的,他们同样对我刮目相看,我能交到这样的文化人作朋友,一定还是有两下子的。
    黄知琴要到我家住一个星期左右,我母亲倒是十分高兴,把家里密封在坛子的腊肉取了出来,招待客人。我把自己的卧室兼书房让给黄知琴住,我临时住进了父母的房间。母亲到隔壁三姐家借宿。
    这天午餐,母亲烧了一个腊肉,煎了几个鸡蛋,炒了几碗小菜,盛情地款待贵客。家里只有几只生蛋的母鸡,每日的油盐酱醋钱,就靠母亲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平常不是特别的客人来了,母亲是舍不得杀了母鸡做菜吃的。除非一江之隔,一年难得来一两次的娘舅来了,母亲才在所不惜。好在我家屋檐下喂养了几笼鸽子,我打算晚餐就用鸽子做荤菜招待黄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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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提时代的一个星期天,家里人都到生产队出工去了,我在家里做完作业后,就到屋前禾场上玩耍。忽然,有一对鸽子飞到了我家门前池塘边的一棵柳树上。自小,我就喜欢掏鸟窝捉麻雀。这对鸽子歇落在我家门前的柳树上,一动不动,显得有点呆头呆脑,或者说,表现得十分迷惘。
    我如同一只扑食的蟒蛇慢慢地往树上爬,悄悄地靠近这对鸽子。越靠近鸽子,我的心越跳得厉害,终于我可以够着了,而它们仍然傻呼呼的站在枝头上一动不动。我一手抱紧树干,腾出另一只手迅速伸了出去,一下就抓住了一只鸽子,另一鸽子自然被惊拍着翅膀飞走了。我捉住鸽子后,异常兴奋激动不已。家里有一个可以装一百公斤大米的米柜,我一时找不到关养鸽子的笼子,就把鸽子关进了快要见底的米柜里。这样,鸽子既有米吃,又不会飞走。
    谁知母亲收工回家见了,把我给骂的得狗血喷头。因为不到半天功夫,鸽子就把米柜变成了粪柜。柜里的白花花的大米,全被鸽子给糟蹋了。粘满了鸽屎和鸽子身上抖落下来的细小羽毛的大米,母亲只得用来喂猪和养鸡了。
    我把鸽子从米柜里取出来后,就在它的一条腿上系上了一根细麻绳把它拴在我房里的书桌腿上。过了一周,我放学回家,只见细麻绳还在桌腿上,我心爱的鸽子却不见了。我心里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那时候,我还没有恋爱的体验,但我却体验到了失恋是一种什么滋味。
    令我无比欣喜的事,不久,我心爱的鸽子又飞回来了。我已经把它驯化养成家鸽了。
    我养的这只鸽子是一只雄鸽。邻村里有一赵姓人家养了一对鸽子,由于管理不当,雄雏鸽被野猫给偷吃掉了,从此雌雏鸽成了丧偶的寡妇。赵家的孩子赵毛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赵毛得知我家养了一只雄鸽,就哭着吵着要他母亲来我家说情,求我把雄鸽送给他,日后,两只鸽子配对配种生儿育女后,就送一对雏鸽给我作为回报。我欣然应允。
    一对成年鸽子一般一月孵化出一对小雏鸽。我送给赵毛的雄鸽很快就与他家的寡妇雌鸽建立了感情,交配产卵。第一对小雏鸽破壳而去之后,我就急不可奈地去赵家讨要,赵家却以雏鸽没有满月,拒绝把鸽子给我。我第二次上赵家要求他们兑现许诺时,那对子鸽的翅膀早已长硬,离开了父母的怀抱。赵家推说鸽子会飞了,捉不到,许诺下个月,一定送给我一对雏鸽。我到赵家去了四五趟,历时大半年时间,才把一对雏鸽要到手,从此我家开始正式饲养飞鸽。
    鸽子一般喜欢群居,害怕受到惊吓。有时候,一家饲养的少数鸽子外出田野觅食时,遇到了一家大的鸽群,少数鸽子就有可能从众,集体融入到大的鸽群中去,致使饲养鸽子少的人家常常空巢。
    有时候,鸽子经常受到野猫等外界因素的骚乱惊吓,也常常集体出逃,使主人家空巢。我家由一对从赵家弄来的雏鸽长大后开始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就象搞传销一样发展下线,很快就养成了规模,鸽子最多时,大概有四五十羽之多。后来三姐四姐结婚紧挨老屋造三间新房时,家里的鸽子飞跑了许多,仅剩十余羽老鸽了。
    我爱鸽子,我爱它们飞翔在蓝天,我爱它们飞回到屋顶,我爱它们嬉戏在巢穴。特别是,我每次放学回家,它们就频频向我点头,冲我咕噜噜咕噜噜直叫唤。更有甚者,它们争先恐后地飞到我肩上与我亲昵。家里喂的鸽子,只有三姐生了小孩,才被三姐夫捉了几羽煮了给三姐补身子。那时候,我觉得三姐夫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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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黄知琴来我家作客,我没有好招待,只有充当一次刽子手,屠杀我心爱的鸽子作为盘中餐。据说鸽子如果见到同类的鲜血,就会集体出逃。我搭梯子从屋檐下的鸽笼里捉住一对鸽子后,就把它们摁到屋前池塘里给暗杀了。路隔十里,乡俗不同。黄知琴虽然与我们是同一个乡镇上的人,但是我们村子里的方语俚语她却听不懂。白天农民要下地劳作,只有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我才领她到村子里会讲故事的人家里去采风,个别方言俚语就由我来当她的翻译。
    第二天天一亮,家里人起了床,黄知琴也随之起了床,帮我母亲干家务。
    门前禾场上,母亲泡了一盆脏衣服,黄知琴见了,就找了一只小板凳,坐在盆前一件一件地搓洗。
    一个村里人路过我家,悄悄地问我洗衣服的姑娘是不是我的媳妇,我摇头直笑,心里却十分的受用。
    曾有一刹那,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黄知琴就是我的未婚妻。
    然而,黄知琴早已有了个当兵的男朋友马群。马群是黄知琴的同班同学。黄知琴曾经向我得意地讲述过他俩的恋爱故事。
    两人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至少黄知琴对马群还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有一天,马群到黄知琴家里串门,临别时,马群对黄知琴说,我要去验兵呢!黄知琴随口说,你肯定体检不合格,当不上兵。
    马群说,打个赌,如果我验上了你怎么办?
    黄之琴说,你验上了我……我……我不告诉你!
    马群一定要知道黄之琴会怎么样,黄知琴实在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只得搪塞地说,你验上了,我就告诉你!
    结果马群真的验上了兵,黄知琴在送老同学入伍的路上,心中忽然觉得依依不舍,两眼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就这样,两人恋上了。
    不知为什么,有一年正月的一天,我去镇文化站借书,看到了穿军装的马群在图书室里,与黄知琴眉来眼去,我心里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并且禁不住一阵自惭形秽,同时,又觉得自己对不起马群,而我并没有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也许,我早已把黄知琴视为了我心目中心仪的一个偶像。
    这天早上,父亲给了我一张伍元面值的人民币,叫我骑自行车到离家六里路的一个小集市上买一斤猪肉回来。
    我骑上自行车就兴冲冲地往集市上赶,一路上我把车子骑得飞快。
    半路上,对面有个中年妇女骑着车忽然朝我迎面撞来,我把龙头往右边一歪,避免撞车,由于车速太快,我连人带车一下子栽进了路边的浅水沟里,浑身给水浸透得象个落汤鸡。
    好在是夏天,穿着湿衣服凉快,我没怎么在意,把车子弄上岸,骑上车继续往集市上赶。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集市上的新鲜猪肉只卖一元五毛钱一斤。
    夏天里,猪肉不能买多,吃不完就会臭掉。农村根本就没有冰霜。到了集市,我把伍元钱交给肉案老板,叫他给我割一斤肉,老板熟练地割下一块肉放在秤盘里一秤,说刚好一斤。
    我一手接肉,另一手去接找给我零钱时,我的心陡然一紧,天啦,人家多找给了我五元钱。
    我伍圆钱买了一斤肉后,人家却找给我拐块五毛钱。我一下子糊涂了,难道说我出门时,父亲给我的钱不是伍圆而是拾圆?
    我瞅了一眼放在肉案上的那只黑黑的油油的钱匣子,一眼就认出了我那张伍圆的湿币。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是这次我却昧了良心,把钱紧紧地握在手中,心一横,扭头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集市。
    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走了很远很远之后,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之后把钱放进了贴身口袋,骑车回家。
    我家菜园里,各种时令小菜应有尽有,不必购买。
    黄知琴在我家住了一周,吃的肉鱼及豆腐,都是我用得来的不义之财到集市上购买的。我这人运气总是特好,在以后的买卖中,人家经常多找钱给我,一般我都如数退还给了人家,以求良心上的安宁。
    可以说,在我的青年时代,我是非常看重文友黄知琴的。由于她比我年长一岁,我平时给她写信一般都称呼她为黄大姐。
    我与军校女大学生章小桂交往,黄知琴一开始就持反对意见,我还不怎么重视。
    后来章小桂给我的来信越来越短,特别是第一学期结束之前,我写信邀请她寒假里来我家作客,她却借故婉拒之后,我的头脑才开始冷静下来,才开始作痛苦而深沉的思索。
    我把我和章小桂交往的一切的一切用自传体的形式给黄知琴写了一封长信,求她帮我好好参考,我到底该怎么办?黄知琴在百忙中给我回了一封长信,但还是令我感到痛苦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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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长河:你好!
    从相识至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开朗而乐观的人。你的风趣幽默的谈吐常常令我发笑,感到十分开心好玩。我绝对没有想象到你的内心隐藏着那么深重的忧虑和痛苦。你的情绪太忧虑太伤感,这一点深深地振动了我的心。我真替你担心,你的感情太单纯太痴情,这会对你失恋后带来沉重的灾难。
    你爱得太苦太苦了。
    她却根本不了解你的苦衷,这是可悲的。
    彼此心心相印,互相为对方自豪,这才是爱情。舍弃了这种最主要的东西,那还有什么感情,哪里还谈到爱!
    上次在信中,你对我谈起你心中的那个姑娘桂,我只是凭着一种女性的敏感和浅浅的分析,简单地谈了我的看法。看完了你寄来的你们接触至今的她的信件,我始感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你们的感情都太复杂了,并不是在单纯地恋爱。当然,你们互相勉励,互相帮助,甚至还有那么一些互相的吸引和互相的挂念。但依我看来,你们还从来没有进入恋人的角色中去。至少,她是这样。原谅我用这种口气说这些话,这对你太残酷了。
    可是冒长河,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还象个小弟弟般的傻孩子在痴情地等待着一个美妙的结局。你这是在做梦啊!
    也许,她曾经试图把你视为知音,让你在她心上占据一席地位。我敢肯定,那是在她最困难,最需要人安慰、帮助的时候,你恰恰闯进了她的生活。你真诚而无私的援助,你脱俗而纯洁的鼓励,这都使她感到振奋,感到她终于遇上了一个好人,一个可以倾叙心曲的知音。
    可是,这一切是那么短暂。你的鼓舞也许正好成了她下决心作最后奋斗的一支强心剂。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是一个长久的失败者。甚至当她对自己的失败产生绝望的时候,她也还是不甘心的。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使她踏进了高等学府的门坎。
    她的那么多热情的信笺写得很有文彩,这当然让我无法否定她也留恋过你。但这已经是过去了。长河,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她现在给你的信是越写越短,越写越枯燥了吗?她告诉你,她生活的那么好,那么快乐,什么都令她那样开心。当然,我也不否认她现在心里也有矛盾。但是,矛盾归矛盾,她根本不爱你,因为好感和友情,更确切一点说包括喜欢,都不是爱情。对一个人有好感,喜欢一个人这都不能说是爱情。虽然它们可以过渡升华到爱情,这一点,你应该区分。
    她之所以对你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我想不外乎在这几个方面:1、她很善良,想到你对她的真诚,她不忍心伤害你。2、考上大学就断交,她这种性格很难这么做(这太俗气)。3、她真心实意愿你好,希望你找个很好的姑娘,因为总感有愧于你。你毕竟是她心中一个难得的好人。这样,你们都可以得到爱的解脱。4、她根本不爱你,却不敢明说这个事实。她一定想得很远很远,特别是你们的关系,我看她是很难痛痛快快地回答你的。
    长河,如果是我瞎发表这些感慨,令你生气的话,这也很正常。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心目中总是那么美好,那么神圣的。况且我总是否定她对你的爱,这不仅刺你的双目,更冷酷地刺你的正在流泪的心。
    我感到我还是应该这么说,谁叫你总是把我叫大姐呢!因为凭着我对爱情的理解和体会,一个对自己所爱的人所持的态度绝不应该是这样。假如是我,当我知道我的爱人为我相思,为我憔悴,为我痛苦时,我会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给他温暖,给她真诚的爱,用一颗爱心去唤回他的欢乐,给他抚爱和安慰。
    而她呢?她就要放寒假了,却没有一点打算来看看你这个为她寝食不安的痴情人。她的时间早安排好了,哪天干什么,哪天去哪里。这些不知你想过没有?长河,如果她心里真有你,忘不了你,她一定会先来看望你,至少,她该把18天分成18份,分这么一份也就是一天属于你,难道爱情连这么一点小小的份量都不够吗?
    等到来年暑假,天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再说,让人在一种不得要领的情况下,无条件地长久去等待,去渴盼,终会让你感到疲倦的。因为你并不是以一种快乐的情绪去爱她。那样,你的等待将充满信心和希望。
    老实说,我也不知你现在该怎么办?你已经是真正在爱她,你忘不了她。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想爱而不能爱的事情更痛苦、更令人伤心呢?
    我现在希望生活中会出现奇迹,她会体谅到你现在的痛苦和艰难,在这次春节她能意外地来看看你,但是,她会来吗?我好象没有多大的信心。
    长河,人人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总是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找到。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幸福好象就在身边,只需伸手去拿就是,可是到要得到它的时候,并不那么容易,往往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才能找到。
    人生是美好的,你应该珍惜。不管怎么说,人应该自尊,一个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别人怎么会去看重他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作为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都应该具有拿得起放得下的襟怀。太容易灰心伤气,太容易伤感的男人是不会有大出息的。
    也许这封信只会使你更加难过,但是这决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会因此为你整夜费神了。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多多原谅,我还是希望你能生活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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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黄知琴寄给我的这封长长的来信,我似乎如梦初醒。黄知琴已经和她的军人男朋友马群结了婚。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仍然不甘心黄知琴对我与章小桂之间的情感剖析。我总觉得感情不是自然科学,可以分析解剖。爱情是非常微妙而不可思议的。你黄知琴能找个男军人作丈夫,我冒长河就不能娶个女军官当老婆吗?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在某种潜意识中,我似乎觉得黄知琴有点小看我,认为我配不上章小桂。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甘心就此放弃对章小桂的追求,就象她当初执着的追求我一样。
    我觉得放弃就意味着对自我价值的否定:我不如章小桂,我配不上章小桂。我年轻气盛,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除非章小桂亲口对我说出:我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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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春节对我来说,比数九寒冬还有冷上数百倍。
    大年初二清早,我与家人打了一声招呼,说到一个朋友家去玩玩,就快步赶往镇汽车站乘车,前往荆州,然后从荆州汽车站转车去沔阳县会晤章小桂。
    这天下午4时许,我赶到了章小桂家。
    我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验证黄知琴在信中所言是否是事实。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章小桂家了,章小桂又同上次一样,人不在家。
    但是今非昔比,上次她不在家,是在外帮父亲放鸭子未归;此番她不在家,是因为她上了军校,亲戚都众星捧月,相继请她吃饭未归。
    我六妹七妹上大学的头一年春节回家,也是这样被各家亲戚请去吃饭的。
    近乡情更怯,我再次来到章小桂家,心里莫名地生起了一种人比以前矮一截的感觉,并且觉得自己的份量轻飘飘的。
    想到章小桂至少是我一度征婚的应征者,并且至少向我写信表示过爱意,我才强打精神振作了起来,坐在章小桂家里,静等家人把她找回家来。
    章家大门两旁贴的一副春联的字迹,我一眼就看出来是章小桂的手书。顿然间,我觉得这字迹好熟悉同时又感到好陌生。并且我忽地感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问我:你是谁呀?从哪里来呀?你要干什么呀?你要到何处去呀?
    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红星军帽,身着红领章红肩章军衣,脚穿黑色皮鞋的英姿飒爽的女军人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章小桂回家了。
    我起了身,以为章小桂见了我会向我行军礼的,结果她还是同第一次见到我一样,冲我一笑,说了一声:稀客!
    我望着章小桂禁不住抿嘴直笑。
    我的笑意中多少有点象一个长者面对自己的晚辈成长起来了一样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欣赏。
    想当初,章小桂高考落榜回乡后,沦落成了一个放鸭的姑娘,我不经意中与她见了第一面,她就对我产生了好感和依恋,给我写下了那么多令人荡气回肠的情书,如今上了军校,简直就象变了一个人。真是士别三日,便刮目相看啊!
    晚饭后,章小桂把我领到一间空房子里坐谈,我忽然感到跟她谈话没有以前那样轻松自如了。
    我与章小桂除了存在征婚者与应征者之间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呢?那些“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的情书又能说明什么呢?是友谊、还是爱情?我心中无底。
    眼下我处于劣势,好歹全凭章小桂一句话。
    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黄知琴写给我的那封长信,递给了章小桂。
    章小桂不愧为是位军人,三句话不离本行。章小桂看完黄知琴的长信后,对我无比残酷地说了这么一句行话:你请了一个好参谋。
    不言而喻,黄知琴在信中所言的一切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一切都明朗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一股强烈的自尊心使我恨不得转身就回家去,可是回家已没有班车。
    无奈我只好在章小桂家住上一夜。
    我当即气鼓鼓地说,我要睡了。章小桂家堂屋的后半部分砌了一堵墙,这堵墙把堂屋一分为二。前大半部分是客厅,后小部分是客房。1987年大年初二的夜晚,一个失魂落泊的旅人就在章小桂家的客房里将就住了一夜。
    临睡前我交待章小桂,次日凌晨5时许,一定要起床送我到他们的小镇上搭车到荆州,然后我从荆州转车回石首。如果不起早赶早班车,当天我就回不了家。由于凌晨5时天还没有亮,我在他乡不识路径,只好请章小桂早点起来送送我。
    章小桂点头应允。
    大年初二的夜晚,时不时爆响春节喜庆祥和的炮仗。
    可是那带有呼啸声的炮竹在夜空中爆破的声响,在客居他乡的我听来如同出殡时燃放的鞭炮令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住在章小桂家的客房里,丝毫感觉不到节日的气氛。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觉得自己好象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关上客房的电灯,我就感觉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在墓穴一般。
    夜半时分,我身上突然直冒虚汗,继而感到背心发凉,喉咙禁不住发痒,而后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咳嗽。
    我知道,我的气管炎病又发了。
    自高中毕业以来,我生活得一直都很压抑,久而久之,我患上了支气管炎的毛病。每年都要咳嗽几次,一咳就不可收拾,吃药打针,只能缓解减轻病情,咳上一段时间后,病就好了,反正药不断的吃,最终不知是病要好了,还是被医生给治好的。
    章小桂说“你请了一个好参谋”,短短八个汉字,如同一颗原子弹爆炸一样,给了我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成了弃妇。
    落后便挨打,但我并不是一个弱者。
    可是眼下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被人抛弃了,因为我的地位不如人家,已经不是与别人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我落伍了,我又失恋了。
    失恋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过一段时间我自会振作起来的,可是眼下失恋的时光,我是度时如年啊。
    在另一个层面上讲,我内心又有着一种血淋淋的快感。搏斗和拼杀是最刺激的,我没有杀人,但人在杀我,冰冷的刺刀刺进了我的躯体,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血淋淋的痛快。
    谁能有我这样独特的经历和体验啊:一个女孩曾经向我示过爱,但是我没有接受。后来我发现自己爱上她了,她的地位却发生了变化,又不能接受我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轮回和报应啊?
    作为一名文学青年,这样的迹遇不也是一种难得的财富么?
    我躺在床上,唯一的祈望就是时光快快地流失,因为我深知只有时间才能冲淡平复这样的感情创伤。
    人生是美好的,上帝给你关上了这道门,必定给你打开了那扇窗。
    凌晨4点多钟,我起了床。
    一会儿,章小桂身着挺拔的军服,象宾馆服务员一样,给我送来了毛巾、洗脸盆及一瓶热开水。
    我知道终生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今朝一别,说不定如同生死两隔,再也难得见上一面。
    但章小桂给我服务的举动,使我感到了片刻的温馨和幸福。
    我感觉自己是要独自离家出远门的人,爱妻在给我临别最后的温情和温存。
    我何德何能啊?能如此地享受一个女军人的款待。
    我昨天出门时走得急,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好用章小桂提供的毛巾洗了一把脸。
    我洗好脸后,象大老爷们一样,把毛巾扔进了盆里。章小桂随后捞起盆里的毛巾拧干,之后端起还在冒热气的一盆脏水泼到了屋外。
    黎明前的村子,黑古隆冬,寒气袭人。
    章小桂从家里拿了一把手电,送我到镇上赶早班车到荆州。
    一出屋门,我受寒风一激,禁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章小桂说,昨晚你咳嗽了一夜。看来,章小桂一夜也没有睡踏实。
    出了屋子,在村路上走了一阵,眼睛适应了黑暗,放眼四望,寂静村落的轮廓依稀可辨。
    等一阵咳嗽停止后,我自嘲地对章小桂说,第一次你送我,是送情人;现在你送我,是在送瘟神。
    黑夜里,我看不清章小桂的脸色,但我感觉她的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章小桂与我并肩而行,她的手肘时不时碰到我的手肘。
    我在给章小桂的许多信中的末尾都写了“吻你”二字,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来碰一下。
    分手在即,我脑海里闪过与章小桂吻别的念头,但是我不敢造次,她是得意的军人,我是落泊的文人,弄不好,把我作为流氓给我一顿拳打脚踢,我岂不更加悲惨。
    在章小桂家住了一夜之后,我的心胸变得开朗了许多,谈话也就显得轻松自如。
    分手已成定局,平时在最艰难的时候,我很喜欢想象未来的景象。我对章小桂说,今后你一定会嫁给一位军官,而我的伴侣却不知是什么模样。
    章小桂说,其实,将来你一定会找到一位比我更漂亮的姑娘。
    我听了这句话,心中又象被刀绞了一下格外的难受。
    本来我对章小桂已经绝望,但绝望的人往往还在绝望中存有一丝不抱希望的希望,章小桂说我今后会遇到一位比她好的姑娘,在我听来,就等于她在再一次强调,她跟我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了。
    我不禁再一次悲从中来。
    到了镇车站场地,地上满是霜。车站都是停靠过路车,因此没有屋子,我们只能在露天下等车。章小桂脚着很浅的黑色皮鞋,感到脚很冻,时不时往地上跺脚。我冷静地注视着章小桂,想到她第一次送我时的失魂落泊,对比眼前她的得意,心里很是不甘,一种斗志与坚强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我章小桂对说,今后,我一定要出一本书,将你写进我的书里。
    章小桂说,但愿你不要将我写得太坏。
    我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对清晨春寒料峭的寒冷毫无感觉。长途班车还没有到来,见一位女军人不停地跺脚,我心生怜惜之情,叫她不必再送,先回家去。章小桂稍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声再见向我告别之后,回头就走了。
    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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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秋天,26岁的我进了荆州一家镇办集体企业当民工。我出门整理收拾行装时,把章小桂给我的所有来信都一一焚毁了。我既然离开农村去城里做工,我就没有打算再回老家种田。
    章小桂是我所有的应征者中,最伤我心的一个,所以我不想保存她给我造成伤痛的痕迹。我在象给阴间的人烧纸钱一样一封一封地烧信件的时候,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物质上的信件我是烧掉了,可是章小桂给我的一些信件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难以磨灭。第二学期,章小桂在军校里给我写的一封来信,我记忆犹新。冒长河同志:
    你好!春节期间,谢谢你千里迢迢来看我。但是,长河,我看得出你是那样的憔悴,俨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落泊文人,我很痛心。是我无情地折磨你,折磨我的小弟弟。也许你在心底恨透了我,后悔当初我们不该相识,我这个恐怖女人不该闯入你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我说过,我是一颗灾星,我是同灾难一起陨落人间的。我可怜任何结识我的异性,和我相处,太不令人愉快了,你说是吗?
    记得那天早晨,你起得很早,残酷的咳嗽几乎使你一夜没有合眼。我俩走到漆黑的夜里,我当时是没有任何女性的防线的,我相信你有理智的闩栏。我始终相信你,相信你可贵的人格。但是你毕竟是我难忘的初恋情人。当时我真想吻你,吻别我们彼此都珍惜着的日子。不知为什么,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女人的感情逻辑是大于理性逻辑的。如果我牵着弟弟的手去翻越道德和理智的围墙,那不是特别的恐怖吗?但是真是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合影留恋。原因是什么呢?大概是没有心绪,是吗?
    记得在初次见面时,你猜我的心情猜得特准,当时甚至还怀疑你是否学过心理学。虽然我连声否认事实,但是在心底总算服了你。后来呢?由于我们各自命运的驱使,没有能够接触你,对你缺乏了解,春节期间虽然我们一度见面,并且交谈了,但是我觉得,这次我看到的不是真实的你。但是既然你和我赌气,我也只好从命。
    虽然我们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是我们相处的时间都是不长的。你朴素大方,具有一般男性所没有的勇气和胆识;你不慕虚荣,生活简便,而不图舒适;你超凡脱俗,具有较高的生活情趣,这在农村小伙子中简直是凤毛鳞角。
    你希望有一种浪漫的生活来到你的身边,可是无情的现实却总令你不满足。我想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使你的生活比你周围的人过得有意义和悠然自乐,但又给你更多的时候以无端的闲愁和苦恼。
    你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几乎是你的天性。你心胸宽广犹如宰相一般,能够谅解朋友。甚至有时为了一种谅解自己作出默默的牺牲。你乐观向上,这种精神和意识即使在你最落泊的时候也不乏表现。
    长河,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是一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你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坚强的人。你爱的好苦,但是你从未放弃一种崇高的追求,而不象许多的人那么世俗,为了性爱的冲动而胡乱的凑合一个家庭。
    长河,也许在几年前发誓追求高尚生活的我,随着自己人生的许多坎坷和炎凉变得俗气了。我觉得,你也应在不改变你的某些追求的前提下,使自己现实一点。在平凡的尘世中,能找到脖子上戴着项链的安娜是人们的美好心愿,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如果象郑人买履一样,不舍其度是很难寻其鞋的。好了,真怕你骂我在这里胡言乱语,所以少说为上策。如果有不恰当的地方,还望小弟多多包涵和指教。
    记得你曾经说过,爱你的姑娘有一个连。这我相信,如今处于阴盛阳衰的时代,男性是地球上的稀有之物,所以我不会嫉妒的。衷心祝愿你早结良缘,在水一方有一位佳人在等待着你。
    世界真大,世界也真小。单小桂1986年通过复读,考上了南京政治学院,成为了一名女军官,我当时仍然在农村种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巨大鸿沟,使我们不得不分了手。没想到整整十年后的1996年,我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专升本插班生。可是,当年的恋人,却不知被毕业分配到了何方。
    我大学毕业后来到了省城工作,在一家婚姻介绍所征婚,认识了省城某初级中学一位离婚了女教师。听口音女教师是沔阳人,忙向她打听章小桂的下落,正好她们是要好的朋友。女教师告诉我,章小桂在省城某军校教书,已经结婚,育有一子,丈夫是军校同事,也是军官。
    我闻讯非常激动,激动的是,当初一对农村男女恋人,因为地位发生巨大改变而分了手。没想到十多年,彼此殊途同归,都混到了省城。世界也真是太小了。10多年后,一对分手了恋人,居然同居一城。
    我向女教师要到章小桂家的电话后,抑住不住内心的激动,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正是章小桂,但是声音却是那么的陌生斯哑而显苍老。彼此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啊!
    章小桂在电话里问我是谁,我呵呵一笑后说,你想不起来吧,老朋友呢。后来章小桂又问我是那所大学毕业的,我说是南京大学。章小桂还是想不起来,我觉得主动打电话者,老让人家猜来者何人,就显过份,很快自报了家门,我是冒长河。告诉她我现在一家报刊社工作当编辑。
    我其实很想见见曾经被章小桂在信中称为的难忘的初恋情人,但是10多年没有互通音迅,彼此自然显得生分隔膜。并且章小桂在电话里,并没有表现我这样的激动,我也就冷静了下来。后来我给章小桂一连寄了几份署有责任编辑冒长河的报纸,她没有任何回应,我就不再邮寄。都是中年人了,可能章小桂担心被老公误会什么,不想让曾经的过去打扰他们现在的宁静,就对我的热情进行了冷处理。
    后来有一天,章小桂倒是主动给我单位打了一个电话,希望给我提供某些新闻资料,但那些资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我毫不知情,她便说算了。从此,章小桂没有再主动与我联系。2003年,我自费出版一部文集完成了我当初要出书的心愿,书中以散文的形式,提到了章小桂,当然用的是化名。书一出来,我就给章小桂寄去了一本。但是章小桂仍然没有给我任何回音。
    我现在仍然想见见章小桂,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共同逝去的美好青春,在一起叙叙旧。可是,章小桂是军校女教官,现在应该是教授级人物了,军人向来冷静,一直对我置之不理。我便不好意思再行打扰。
    对于过去的恋人,还是套有一句俗话为妙:相见不如怀念吧。
    今生如果再没有什么机缘巧合相遇,我就只能在回忆里,回想怀念当初那位俏丽威武神圣不可侵犯令我望而生畏的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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