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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
    大跃进的口号终于不喊了。大跃进的锣鼓终于不敲了。公共食堂终于彻底散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干部们,真的假话和假的真话终于三缄其口了。
    和绚的春风又吹暖了大地,温柔的春雨又浇湿了大地,蚕豆花开了,像一朵朵小巧的马兰花藏在翠色的嫩叶儿里;小麦抽穗了,像一个个羞答答扭着腰肢揭开了头上纱巾的少女的身段;油菜花也开了,用它那金黄色的花瓣和花蕊里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甜蜜的汁液引来了蜜蜂的朝拜。
    啊啊,蚕豆啊,油菜啊,快点儿结荚吧,麦穗啊,快点儿灌浆吧,我们等不及了。
    啊啊,蚕豆终于结荚了,有人忍不住钻进地里偷偷摘了一把,捧回家和家人尝了鲜。麦穗终于灌浆了。有人把刚灌浆的麦穗割了一把,放在锅里熬出了白色的麦浆汤。哟哟,吃了这嫩蚕豆,喝了这麦浆汤,胃里好实在。人们只是没法把油菜荚弄回锅里熬出油来,只好让胃再委屈一阵子。
    蚕豆还嫩着呢,一个荚里,只有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绿色的蚕豆躺在荚中,像两个三个咂巴着嘴的幼儿挤在一个绿色的摇篮里。小麦穗儿还刚灌浆呢,每一颗嫩嫩的用绿色的麦皮裹着的麦粒还是半干的没成型的半成品呢。现在吃它一斤,等于吃了十多天后的五斤、六斤,这个帐谁都会算。不行,不能这样干!等不及了也要等!熬过这十天半月就有救了。啊呀,饱汉不知饿汉饥,挨了三年饿的人谁能熬过这十天半月呢?
    啊啊,蚕豆啊,油菜啊,小麦啊,快点长吧,快点成熟吧,我们等不及了!
    谁都知道的一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故意装作不懂,过渡的饥饿已使每一个人都丧失了起码的操守。是的,今天吃了一斤嫩蚕豆、一斤嫩麦穗,等于吃了半个月后的五斤蚕豆、六斤麦子,但是,今天不吃这一斤,就没法吃到半个月后的五斤六斤了。
    每一个在地里干活的人,回家时每一个口袋都是壮壮实实的。他们都不害怕干部打人了,上面来了政策,严禁干部打人。又因为没了食堂,干部们没法享受到从每一个人的缽里给他们拈一点米的优待了。只是由于当了干部,自己不好从地里摘、从地里割,他们都假装没有看到人们的行为,只是心知肚明罢了。但他们都有老婆孩子动手,完全可以填补与别人的不足。越是在这个行动上表现得出类拔萃的,肚子越是填得充实,抵抗日后荒凉日子的信心越是充实。反正地里的粮食是集体的,只要能从集体的地里捞回一点、偷回一点,就成了自己的。每一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每一个人心里都想着同样的问题:这么做就是对强迫他们搞集体的一种报复。这种报复没有刀光血影,没有剑拔弩张,甚至连一丝愤怒的眼神都没有表现出来。人人都是满脸堆笑,用满心欢喜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反抗精神。几乎每家每户每个人,除了出工时尽量让每一个口袋里塞满,还利用夜色去蚕豆地、小麦地显示求生的本领。谁都知道人人都在这样做,谁都原谅别人这样做。这么做,既是被饥饿摧残得奄奄一息后的求生本能的表达,也是对饱受饥饿的一种渲泄,更是对能让他们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的田地的一种渴盼。
    蚕豆、油菜、小麦在一天天地成熟,蚕豆、小麦的颗粒在一天天变少,人们在焦急的等待和不断去偷捞中终于捱到了五月,等待的滋味终于尝够了,偷捞的手法终于灵活了,人们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我们可以活下去了!
    到了正式开镰的日子,大地喧闹起来了,不用干部催打,每个能干活的人都憋足了劲,人们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每一个收割的人,挑运的人,中午或傍晚收工回家时,上衣下衣的口袋里也是鼓鼓囊囊的。小学生都自愿旷课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不愿放过这个三年来难逢的机会。是的,活下去并不难。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新发现:拉出的屎是黄色的!证明吃进了粮食!这是三年来的破茧之举!啊!啊!农民们欢笑起来了,农民们也知足了。原来,活下去是件很容易的事呀!
    袁泉家里的四口人,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摘、可以捞、可以偷,经过前一些日子的的磨练,他的手灵活了许多,但总是比不过别人。好多人家开始有了一点点储备的蚕豆和麦子,他从地里带回的粮食仅够家里的人当天吃。他的弟弟读了二年级,尽管他也饱受过饥饿的煎熬,但没法把捞食与饥饿连在一起,和所有与他一样大的娃娃一样。袁泉的母亲对自己的病没有哪一天像这半个月一样恨入骨髓,她多想加入到这个偷捞大军中去啊!老天啊,你为什么让我病啊!要是没有我的病,我的袁泉也会让家里像别人家里一样有点储备的粮食啊!她怨也罢,叹也罢,现实就是这样,家庭现状就是这样,你必须认命。好在现在终于能饱肚了,装进肚里的尽管是蚕豆,是粗麦粑粑,远没有米饭香、远没有米饭可口,但终究是粮食。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人捞一天才能吃一天,有的人捞一天却能储存十天。如同过去,有的人经过几年拼搏,获得了几十亩田土,有的人经过几年拼搏,仍只能换个暂时温饱。这样想罢,她也知足了。
    肚子填饱了几个月后,袁泉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像注射了催长剂一样,一年竟长高了不少。发现自己的身子在节节拔高,他一个劲儿地乐,常自我取笑:前几年,我本来就该长高了,困于摄入的营养没法满足升高的要求,只好把升高的**压抑着。现在,遇上了春风春雨,被压制的身体的激素猛然间被激活,便卯足劲儿往上窜了。
    上面派来了工作队,工作队的队员是从省、地、县各机关中抽出来的干部,主要任务是纠正农村里的“一平二调”共产风。工作队员在大会上对农民们说:“这几年,农民兄弟受苦了,把你们的房子充公了,把你们的家具也充公了,还搞起了虚报亩产几万斤十万斤的浮夸风,让你们挨了饿,干部动不动就打群众。有人说,这是**要搞的,我们告诉大家,**背了黑锅,他冤枉了。我们要听**的话,他是要号召大家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集体道路的。从今以后,以队为基础的分配方式不变,人人出工记工分,年终后统一结算到户,每家每户的前后空闲地也可以种菜。”过了不久,各个大队喜欢打人的干部都到县里受训去了。汕湾大队只去一个,是倪甫辰。
    省里、中央有很多文件,工作队员专门安派袁泉早晨晚上对群众朗读。
    农民们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过多少日子,工作队员回机关了。倪甫辰在县里受训几个月后回来,成了一个普通群众。
    袁泉几年没有读书了,有了饭吃,他读书的**之火立即点燃。他清楚,十七、八岁正是读书的黄金时期,他又开始沉浸在古今中外名著的情节中去了。他要为自己找出路,他发现他不是个搞农业生产的料,他仍然不安心农业生产。他要通过自学,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知识,他坚信党的阶级政策: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表现。出工,他不偷懒,按质按量地完成生产队长布置的任务,政治上,他仍然要求进步,常和大队支书周焕友交心,希望能获得支书的好感。他想,只要自己从各方面努力,一旦知识达到了一定水平,是会被社会录用的。他在书桌前的泥壁上写下了两个字:发奋!他没再头悬梁了,他要养活四个人,他不能悬梁,必须注意休息,只是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读书。荆港图书馆的范老师被他的精神感动了。她还从来没有发现有谁象袁泉一样广读群书,她还从未发现哪个读者与她探讨书中的人物、环境和艺术手法,她破天荒地让袁泉进入书库随便查找他所需要的书,她还破天荒地让袁泉一次可借两本书,破天荒地允许袁泉推迟还书的日期,还送给了袁泉一支金笔,两个精致日记本。
    袁泉隔个三天五天就向生产队长请半天假去图书馆借书还书。袁泉真希望能一连下几天大雨,这样,他就有充裕的时间读书了。他像一块生长在裂开了豁口的稻田里的禾苗,一本本书就像从天上洒下的不大不小的温情脉脉的雨,润湿了土,浸拢了裂口,并且开始蓄水了。他这棵根植在稻田中的秧苗,一天天长高了,长壮了,眼睛也看得远了,他的大脑开始从复杂的环境和人物中思索了。
    他把书中感兴趣的优美的句或段摘录在范老师送给他的精致的日记本里。
    他尝试着写、写散文、写诗歌,也试探着向报刊投稿,他希望有文章能够发表,希望通过这条路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收到的当然是退回的稿件,每一次退稿的信件都来自省里的报刊。这些退稿信的信封都是牛皮纸制的,且上面没贴邮票,一律盖一个红色的邮戳,这让大队会计大为惊讶;哦吔,这是什么样的信哪,袁泉好了不得哟!
    袁泉的大脑中数量稀少的文学因子,有感于他长时间的心血的浸泡,开始不知不觉地繁殖了。
    袁泉必须抓紧时间出工,他要努力的多挣工分,争取到年底时能分到或多或少的一点买油盐的钱。
    李长庚病了一些日子,身体不知为什么,大不如从前了,便卸了队长职务。
    刘尚武现在是袁泉这个生产队的队长,队里的几个大叔一致认为袁泉是困难户,决定额外给他多派点工,使他家里多一点工分,免得到年底成超支户。从此,可怜的袁泉一个月必须出工三十天了,好多早晨或晚上的突击事也派上了他,连他渴盼的下雨天也被队里照顾。不用说,隔几天还书借书的半天假也没有了。只有晚上十点以后的时间才属于他了。
    还得从图书馆借书,写了文章还得去投稿,只有请人代劳了。请谁呢?他想到了殷佳执。
    殷佳执的家离袁泉的家不远。在荆港读中学,每天都回家。恰好图书馆和邮电局就在她就读的那所中学的两边。殷佳执笑道:“举手之劳。”
    袁泉和殷佳执从小就认识,常在一起捉迷藏、跳房子,读小学时,袁泉高她一个年级,他曾对欺侮殷佳执的几个混混给过厉害,因此,殷佳执很感谢他。小学毕业后,袁泉上了中学,一年后,殷佳执上了另一所中学。这样,一年中只有寒暑假才能见上几面,每次见面后,总要说一些学校生活的趣闻轶事,说罢便分手。双方各自走了一段后,总要互相回头朝对方的背影投去一瞥。有时两人回头时目光还碰巧相遇,这时,双方会莞尔一笑,然后各走各的路。
    殷佳执代他投过几回稿后,告诉他,她们的语文老师姓习,是个文学爱好者,诗写得蛮好。袁泉忙请她代问她的老师,愿不愿收他这个业余学生。殷佳执回话说,老师很想和他见上一面。袁泉没有空闲的日子,不能请假,只能把自己的习作托殷佳执捎给她的老师。习老师也真是个热心人,对袁泉的每一篇习作都批改,都提意见。有一回,袁泉的一篇八百多字的散文,那个老师竟写了千多字的评语和修改意见。袁泉深深地感动了,这位还未见过面的习老师热心帮助他扶持他的行为,更使袁泉坚定了一定要取胜的决心。
    殷佳执笑道:“能够成为你和我的老师传递信件的鸿雁,真高兴。”
    殷佳执的父亲是公社供销社的一个股长,在各种物资都要计划和奇缺的年代,她家里常常拥有一般人家里不可能有的煤油肥皂和砂糖之类的稀缺物资,自然吸引了周围邻居羡慕的目光。她母亲也因为常帮别人买一块肥皂买几两煤油令邻居们十分感激。也因为这个关系,她母亲被安排在食堂当炊事员。这是一件十分令人向往的工种,起码能免受风吹雨打早工夜工之苦。民间有俗语说:有米无柴,煮出饭来,有柴无米,烧穿锅底。各家各户都是小锅小灶的时候,硬没有柴烧了,去外面拣几根小枯枝,扯几把枯草,扎成几个把子,便可弄熟一餐饭。而公共食堂的大灶,全靠蚕豆油菜棉花稻谷收割后烧它们的梗子,一个生产队一年的作物梗子只够食堂大灶的胃口吃饱四个月。生产队不可能安排人去捡拾路边的枯枝败叶,这儿又没有森林,为了使食堂的灶火不断,只有向农民的房子和各家各户屋场上栽的大树小树花树果树打主意了。好在一切都是集体的,拆谁家屋砍谁的树都不敢做声。不然,巧妇难为无柴之炊啊!人们一直在担心,若公共食堂果真要长期办下去,房子都拆了烧了,这儿又没有山洞,又没有高坡地挖窑洞,他们住哪儿啊!今年把树都砍了烧了,往后砍什么呢?……不敢想下去了,反正上面说办公共食堂是社会主义大方向,公共食堂一定要经受起任何风吹浪打……现在,吃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口号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干部们一天比一天凶,说不定哪天一齐去见阎王……就在这个食堂正为烧柴犯愁的时候,殷佳执的父亲一下子给食堂买了三吨煤!这犹如久旱的禾苗逢甘霖!这简直是救民于水火!不只是生产队的干部,就连平时只顾干活不关心食堂有没有柴烧的一般社员,都露出了欣喜的脸色!后来,别的生产队也想请殷佳执的父亲帮忙买煤,她父亲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供销社不卖煤,是上个月去山里采购竹器的时候,无形中和人谈起食堂没柴烧的问题,那个经理把他们煤矿的煤给我挪了三吨,以后能不能买到就很难说了。”
    殷佳执是一个很勤劳的学生,很会体贴人。只要逢星期日,她总要去食堂替换妈妈,只要一放假,她总是去生产队的田里地里干一阵,人们都说:真是个好姑娘。
    一天,殷佳执和袁泉分在同一个小组割谷,她见袁泉像一个熟练的农夫一样有板有眼地扳谷,劲崭崭地挑谷,动作麻利地扎谷把。她问:“你吃得消吗?”袁泉抹了把汗,笑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殷佳执顺道到袁泉家里坐了一会儿。这时,她才知道,袁泉的母亲一直在病中挣扎,弟弟还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妹妹还是一个只知道在地上爬的年龄,她心里“啊”地叫了一声。当她看到袁泉的床是几块木板放在长凳上的“凳子床”,书桌是两块不规整的木板放在四根小木桩上的“木桩桌”,又看到“木桩桌”前的泥壁上贴的“发奋”两个字,再看到“木桩桌”上的几张纸上还未完成的一篇习作的时候,她的心被真正的触动了,震撼了!她没想到,袁泉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拼命地劳作、刻苦地自学的!她不由得对袁泉产生了无限的同情、无限的敬佩!啊,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苦命的人,这么顽强的人!
    袁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说:“回了农村,我不得不自学,以求给自己找一个出路,我不愿在农村。其实,我学业上的短板是语文,现在只有学文学一条路,所以学起来进步得慢。没什么,多花些功夫、多走些弯路罢了。”
    袁泉的业余老师从殷佳执的口中知道了袁泉的情况后,坚决要殷佳执带他去一趟袁泉的家。老师在一连串的“啊呀啊呀”的惊呼声中,留给他母亲和弟妹一包饼干,一斤粮票。“十七岁……养活四个人……母亲病……弟妹小……木板是床……木板是书桌……求生中自学,自学中求生……苦了你,孩子!”情不自禁地抱住袁泉的双肩,眼圈有点红了。老师感慨万千地回到学校,又感慨万千地引发了学生们的感慨万千。
    20
    殷佳执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袁泉:常源市歌剧团在荆港招募演员,你何不去测试?
    袁泉急急来到招聘处,他先进行了练耳、练声和识谱的检测后,演唱了他喜爱的那支康定情歌,招聘人员听了,心里都“哟”了一声,互相交换了一下满意的眼色。接着,袁泉按招聘人员的要求,边唱边舞表演了《天仙配》中董永的一段唱。一个招聘人员许是欣喜、许是激动,要袁泉即兴表演一段拥挤着上车的生活片断。袁泉略加思考,先做了一个挤进人群的动作,好像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呵叱,立即去后面排队,然后是焦急地向一个戴手表的人询问时间,急得擦了一把汗,终于买到票了,飞也似的向汽车跑去……每个细节都合情合理、结构紧凑,惟妙惟肖的动作把观众到带到了虚拟的场景中,动作流畅,有夸张但不过分,既真实又不失幽默,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前来参加测试的十多个青年男女看了他的惟妙惟肖的表演,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手,连呼:“真棒!真棒!”
    几个招聘人员碰了一下头,领头的说:“你是个天才!我们录取你了!”他们给了袁泉一份录用表。袁泉逐一填写后交给了他们,问:“我父亲是伪军官,你们会录用我吗?”
    “那是你父亲的过去,又不是现在的你。”
    “可是,我就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考学没有被录取的。”
    招聘人员点点头:“有些单位对这个问题是做得过头了。我们的观点是:只要是人才,我们一定要,浪费人才就是犯罪!……明天,我们先去你的家,然后和你们大队你们公社协商,帮你办好录用手续。”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袁泉是一路跳着一路唱着往家里跑的,他要告诉母亲这一天大的喜讯!
    他特地在把他送到这个世上的那块河滩上坐了一会儿,他和河滩说了好多话。他告诉它,听母亲说,他出生后,父母请了好几个算命的看相的为他的一生把脉,都说这孩子出生在福地,一是这地方在涔河和澹河汇合后流入澧水的交接处,聚了三水之灵气;二是这块河滩比任何河滩都要高,有高屋建瓴之地缘。加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搞农业生产的料,也不是个搞其他的卖力气活的人。天生是个读书的角色,一生都要和文墨打交道。几年前,他以为算命的看相的走了眼,这不,他一生都将要摸泥巴了。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他的好运今天就来了!
    他兴冲冲地回到家,在门口就用带着颤音的笑声叫了一声妈,走进门,忽然呆住了,弟弟妹妹正在哭着,母亲正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脸色煞白,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袁泉兴奋的脸色刹那间被惊恐替代,一时手足无措,“哎呀”了一声,忙用手帕擦了母亲口边的血,又端给母亲一杯水,母亲喝了,又喘息了好半天,才慢慢喘过气来。隔壁的几个热心的大嫂赶忙跑来,帮母亲擦洗抚摸了一阵。一个大嫂说:“你娘在菜园里扯草锄草,单衣薄裳的,受了凉,有这个病的人怎么受得凉呢?”“是呀,娘想帮帮你呢。”一个大妈说:“袁泉,你娘作孽,你也作孽,早点找个媳妇吧,也好帮你撑一把。”
    袁泉大为吃惊:“找媳妇?我还没满十八岁呢。”
    第二天,剧团的三个招聘人员在一个小孩的带领下来到了袁泉的家。他们没想到袁泉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不知道十八岁的袁泉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不,他们不知道袁泉是这个家庭的整片天!他们这时才知道,袁泉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个家,一旦离开,这片天就会完全坍塌下来!他们对袁泉在这样的状态下还刻苦地探求文化知识唏嘘不已……多么令人同情的孩子啊!几个招聘人员走到屋外商量了一阵,回过头对袁泉说:“鉴于你在音乐和表演方面的特殊才能,我们剧团决定打破常规,允许你母亲随你到剧团。只是……弟妹是否可以托人照顾呢?你有十分亲近的亲戚吗?”对于这个破格的决定,真是出乎袁泉的意外,这表明这个剧团是真正看上他了,爱上他了。但是,他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他的最亲近的亲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和他同住一个生产队的叔父,一个是在省城工作的姐姐。他的母亲是外公的独女,外祖母早去世了,外公有了七十多岁。叔父一家有六口人,房子也小,无法额外住进他的弟弟妹妹,叔父家的粮食还无法填饱六个人的肚子,自然无法让弟弟妹妹从他们家的锅里盛一碗饭。他的姐姐有两个孩子,全家只住三小间房,也没法挤进她的狭小的空间。
    剧团的几个招聘人员也犯难了,感叹道:“人常说,人才难得,现在,我们找到了人才,还是难以得到!是啊,浪费人才就是犯罪,这是谁之罪呢?”只好惋惜地走了。不过,仍给袁泉留下了一句话:“你哪天能够从家里抽身了,给我们写封信。”
    他知道这是一句安慰他的话,面对着这一次满怀希望与光明的求生之路的断绝,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这天,他向还在喘息着的母亲发泄了,向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咆哮了。母亲被儿子怒狮一样的举动吓朦了,弟弟妹妹被哥哥恶犬一样的凶相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最后,母子四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殷佳执是几天后知道袁泉被剧团选中了却又因为家里离不开而错失良机的,她知道袁泉向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竭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回。她真想去安慰他。那天,她的母亲告诉她:“听说,袁泉的性格蛮暴躁,看上去斯斯文文一个伢儿,怎么对娘对弟妹像恶狗?”殷佳执说:“娘啊,你不晓得袁泉有多难啦!”
    在殷佳执儿时的记忆里,袁泉是个十分活泼又有点调皮的小男孩,她发现他太会唱歌,还太会做各种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动作,对有些人的走路姿势和说话的神态,袁泉模仿得令周围的男孩女孩感叹不已。每次学校文娱活动,袁泉的一个眼神、一个招手活脱脱像人人都见过的某一个人,但又分明夸大了某一个人的举动。老师和同学们常说,袁泉装青年是个青年,扮老婆是个老婆。她记得,她和几个闺中的小姑娘十分喜欢听袁泉唱歌,有一次,一个小女孩在偷听了袁泉的那首常挂在嘴边的《康定情歌》后,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哟哟,袁泉哥哥要求李大姐哟!”
    殷佳执笑问:“你姓李,你是李大姐,让袁泉来求你吧。”
    想不到那女孩居然说:“只要他求,我就答应!”几个小女孩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为袁泉因为父亲的问题不能读书而惋惜,她为袁泉没法离家去剧团当演员而痛心。袁泉的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啊,他该多么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懑啊!她相信,即使是一个从不知道什么叫发怒的人遭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她觉得这种不理智恰恰证明了他的理智。她把她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她的母亲,母亲听后也发出了感慨:“是呢,袁泉这么小的年纪就让他受这样的难,大人们也难得接受,他心里不平呢!”
    没有多加思考,殷佳执专门跑去安慰袁泉了。
    她和他在灯下坐着,好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母亲要起来给妹妹洗脚,袁泉接过盆,舀来一瓢水,帮妹妹脱鞋、脱袜,洗罢,又把妹妹抱上床。弟弟望了好一会煤油灯,小心翼翼地说:“哥,我要做作业。”他把灯移到弟弟跟前。
    母亲想喝水,他端了一杯递给母亲,又把喝完后的杯子接了,放在锅台上。
    “是的,这个家,一刻也不能离开袁泉。”殷佳执这样想,安慰了袁泉几句,起身走了。袁泉送她出了门。
    “还读书?练文章?”
    袁泉点点头:“我不愿当命运的奴隶。”
    殷佳执第一次失眠了。她把袁泉的情况告诉了习老师,习老师叹道:“自古英雄多磨难啦!”
    殷佳执说:“要是袁泉还大几岁,找个爱人就可帮他一把了。”
    “谁要他还没满十八岁呢?”
    殷佳执又说:“果真有了二十岁,剧团会招他吗?”
    “哦哦……呃呃……也是呢,这大概就是命吧!”
    想让袁泉早点找个对象结婚,帮他一起共同撑起这片天的计划,在几个大妈大嫂的关心下开始行动了。袁泉的母亲虽知道儿子年纪还太小,找个媳妇早了点,但她看到袁泉如此劳心劳力,也积极地配合大嫂大妈们的行动瞒着袁泉操劳了。对于袁泉自己来说,他真希望家里能有人为他帮衬一把,生活上出现的系列问题实在使他招架不过来。他快满十八岁了,记得在一次全校的演唱会上,他演唱过那首《九九艳阳天》,他唱到“十八岁的哥哥呀想着翠英莲”那句时,手抚着左胸,眼望着远方,痴心的神态叫同学们拍麻了手掌。后来,伴过七仙女的吕菡看见他后,单刀直入地问:“真想翠英莲吗?她在哪儿?”他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想告诉他,听他唱那句歌词时,真有头小鹿在她心里蹦。那时,他还只有十四岁。现在,他有十八岁了,正是“想着翠英莲”的时候,他真的想知道他的翠英莲在哪儿,是个什么样儿,他的“风车”正“吹得咿呀呀地转”。现在,几个大妈大嫂正积极为他寻找他的翠英莲,他的心里不免泛起了渴求的骚动。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给自己敲警钟:为了解难而找媳妇而结婚,这是爱情吗?
    说实话,对于袁泉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子来说,队里的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他,她们都渴求说媒的大妈大嫂向她们提出这个问题。大他几岁的女孩子想:大他几岁,说不准比他的力气也大,他家里正需要这么一个女人呢!小他几岁的女孩也想:女人天生嫁给大几岁的男人,现在我的力气虽然小,却可以一天天长大的呀!但是,当大妈大嫂真正登上这些女孩的家门时,听了父母的分析,又有些踌躇起来:袁泉家太困难了。有一个阶级立场十分鲜明的父亲说:“我的女儿非贫下中农不嫁!”
    给袁泉说媒的热闹了一阵后,都悄悄地冷下来了。只有殷佳执,把她的心思告诉了几个同学,请这些同学在她们的家乡为袁泉物色一个理想的女朋友,致使同学们都笑话她:“还在念书就想当月老?”
    袁泉烦躁、悲观、哀叹了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了。他不能不平静。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在他悲观失望时能安慰一下他的心哪,可是,没有。只有殷佳执安慰了他几句,陪着他坐了一阵,这使他的心里舒畅了许多。说他脾气坏的话也传到了他的耳里,他默认了,我的脾气是坏呀!他的平静的心态是靠自己调整的,自己调整自己的心态是一件十分艰难的过程,时间要长多得,要痛苦得多,必须把自己认为烦躁暴怒得正确的一千个理由找出一千个反驳的理由一一予以否定。他在自己对自己审判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个方法:认命!这一点,最使他开窍。算命先生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人命由天定。你的命运好,他的命运多桀,我的命运不好,都是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定下了的,摆不掉,甩不脱。俗话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么一想,他真的释然了。
    是的,他就是这个命,他的父亲是这个命,母亲也是这个命。命里注定父亲不可能立功,命里注定他的母亲要得这个病,命里注定他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命里注定他要有个小弟弟小妹妹,命里注定他有唱歌跳舞和表演的天赋,命里注定他没法在唱歌跳舞和表演上有出路,命里注定他不能升高中,命里注定他必须沿着他不擅长的路子走下去。至于以后能不能搞出名堂,也是命里注定好了的,只是他现在不知道罢了。他曾听人说,有一个很会替人算命的人,把你的生辰八字报告他,把你的出生地告诉他,他就能为你一生一世的来来往往详细地用特制符号记在一个本子上交给你。你一生一世不能把这个本子的缝线拆开,一旦等到你寿终正寝了,后人才能拆开本子的缝。缝中,把本子里写的各种符号与答案一对号,后人就会发现,你的一生和答案惊人的吻合,连死的日期时辰都对得上!袁泉曾向人打听过,这个算命先生在哪里,懂行的人告诉他,有了这个本子你也看不明白,若还没死就拆开缝线,全家人就难免天灾,这是天机呀,你泄露了,上天当然要惩罚你的全家。
    袁泉是靠了这个才坦然面对目前的处境的。啊,命啊命!
    他忽然想到了宗教,天主教、耶酥教、基督教、佛教,这教那教,他本来对这些教一无所知,他的老师告诉过他,这样那样的教派所定的教规教训,能弥补法律管不着的空白。比如说,你要去偷人家的东西,本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你想拿的东西拿走,拿走这点东西,法律管不着你。但是,“离地三尺有神灵”,你拿别人的东西,上天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当时你虽然得逞了,但这个帐上天已替你记下,日后将惩罚你。或让你短几天寿,或让你摔一跤。如若你常干这类事,累计在一起,上天就叫你患上什么病,或是让你娘早死,或是让你子女不齐,或是让你来世再受罪。不然,为什么有的人要吃斋?就是为了向上天表示:我没有杀生。为什么有人遭遇什么不测时,往往自己问自己:天啊,我前世做了什么缺德事,今天要这样惩罚我?
    真是奇怪得很,用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宿命论一解释,袁泉心里真的坦然了。
    地是农民的宝贝,天是农民的希翼,季节是农民的标尺。农民们手握着标尺,担任了天和地的使者,天和地也通过标尺赋予了农民神灵。是啊,这块地种什么,什么季节种,庄稼要如何培育,农民们心里都有一张时间表和安排表。自从人民公社化以后,种什么和什么季节种都由坐在机关里的干部来安排。农民的性质一下子变了,没有了宝贝,没有了希翼,没有了标尺,更不是使者,更没有了神灵。是什么呢?是一架按指示卖力气的机器,机械地出工收工,机械地收获播种。这样的结果是收获了一个“穷”字。袁泉知道,他们这个队,马大妈家里已有十二天没吃盐了;也是他们这个队,韩老爹的儿子眼痛了一个月,连一毛二分钱一瓶的红霉素眼膏也买不起;任叔的家里,三个人是裹着一床旧棉被过的冬……自己的家呢?若不是姐姐每月寄十块钱,母亲休想吃药,他恐怕连裤子也穿不上了。
    穷归穷,书还要读,散文也要写。诗也想试试,他发现有时还很有激情。
    最饥饿的日子虽已过去,但防线仍然十分脆弱,稍不留意就会重蹈覆辙。
    袁泉必须一个月出满三十天,他每天劳动后的工分是九分,比正常男劳力仅低一分。也许,明年干一天就有十个工分了。有十个工分又能怎样呢?十个工分只有三角钱啊!
    日子难熬总得熬,好日子要盼到哪天谁都不知道,但人人都在盼着。袁泉时时想着剧团的人又来招聘他,尽管他知道剧团的人即使来了他也不能离开这个家。但如果能猛不丁地给他一个肥皂泡般的梦幻,总能掀起他的感情上的一点波澜吧?掀起一点点波澜后会给他又增添一分痛苦,这也许是一种刺激吧?他盼着这种刺激又害怕这种刺激,有这种刺激于他来说也是种安慰,害怕出现这种刺激是精神安慰后引发的更大的失落。
    转眼又到了阴历八月,不搞大跃进了,今年的棉花长势似乎比那三年都要好,好多人一株一株地数着棉花株上结的棉桃,计划着今年年终后能分到多少钞票。
    整个阴历八月,是妇女们捡棉花的日子,一年收入的多少全仰仗八月里捡回棉花的多少。一个月在忙碌中结束了,地里,棉花杆上的棉桃基本上都吐净了,各个生产队的队屋里,码满了装着棉花的大包小包。交棉花的那几天,全队的男女老少抬的抬,挑的挑,一齐交给了轧花厂。傍晚,会计还没到屋,人们争着拥着询问会计:棉花的级别多高?出绒率是多少?价格与去年比有没有抬高?除了农业税和归还贷款,还剩多少钱?会计同样的回答不知说了多少遍:农业税交清了,贷款还差一半。人们听了,心中不免发冷,棉杆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个小秋桃了,把秋桃吐出的棉花干干净净地捞上来,还不见得还得清贷款,即使还有一点剩余,也要为冬修水利凑点资金,能分到社员手中的,嗨嗨!嗨嗨……啊,今年又亏了!
    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四年。袁泉家里没日历,他想买一本日历,不过五分钱,但他买不起。眼看着夏天到了,他的两条短裤已穿了两年,薄得透明了,且打了几个补疤,今年硬是没法穿了啊。他害怕哪天蹲下时“嘶”的一声让他露窘。但是,钱呢?姐姐基本上每月都寄回十块钱,把母亲买药的钱扣除,剩下的那点,只能买盐买煤油,除此以外,一分钱都不能动,他要凑钱买统销粮。
    两年前,上面传来精神,要大种棉花。各个生产队把好多稻田改为了棉地。稻田少了,口粮不够,便从粮店分配几个月的统销粮。袁泉家里四口人,每月一百二十斤谷,要十一元五角钱,一共四个月,总计要四十六元。这难住了他。姐姐每月寄回的钱给母亲买药后,买回一个月的统销粮仍有五块多钱的缺口。从哪里想什么办法填补足每月都差的五块多钱的缺口呢?家家户户都为买统销粮凑钱,凑钱的任务都落到了做父母的肩上。袁泉有父母之名无父母之实,凑钱买统销粮的任务全落到了他的肩上。父亲望不到他,母亲只能望着他,弟弟妹妹还不知道望的意义。生产队里有几个领国家工资的干部家属,他们是令人羡慕得不得了的富裕家庭。干部们的工资虽然低,但每个月为家里挤出十块二十块还是不太难,难怪这样家庭的儿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这样的家庭的女儿,领工资无缘的男青年连看上一眼都被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与他同龄甚至比他大几岁的青年们,从小就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为了担负家庭的部分责任,都跟着父亲去挖泥鳅、捉黄鳝、捕黄鼠狼,或者挖藕捉鱼拣破烂,能帮家里解决一点是一点啊。有的家里把屋前屋后袖珍自留地里精心种植的蔬菜拿到集市上去卖,自家的餐桌上,是菜的脚叶或是干脆放一碗盐分很重的酱。好多人家也喂了鸡,下的蛋一个都不敢吃,要卖了凑钱。每一个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想着各种法子一分钱一毛钱地凑着。袁泉没有捉泥鳅挖黄鳝捕黄鼠狼的本领,没有谁能帮他,母亲不能种菜,他不会种菜,自留地里长出的菜赶不上别人的粗、别人的壮。家里养的几只鸡,开春时被黄鼠狼叼了。他急得跺着脚跳:“我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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