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劝农有官，力田与孝弟同科，盖农务若斯之重也。我国家休养生息数十年来，户口日以蕃滋，而地亩止有此数，非讲求农政，竭人力以尽地利。——清﹒雍正
    第一二四章
    过完了大秋，庄稼地里没活儿了，分地的事儿，闹得人心惶惶，无论管区村里怎么吆喝，谁也不往地里走。马上分地了，分了地盘算自己的生活，谁听干部们鸡叫狗咬，身上捆了三十年绳子，脖子里戴了三十年枷，老子该活泛活泛筋骨了！
    往年收了大秋，干草玉米杆儿地瓜秧儿，都是上等的草料，收回来晾干上垛，一个冬天牲口的草料，不知要多少呢。还有秋耕，秋风一凉，把地深深翻一遍，草籽儿埋住了，虫儿冻死了，等来年春天，简单划拉一遍，地里又暄腾又保墒。庄稼人一天有一天的活儿，放长假没事干，还叫庄稼人？社员们越来越不听话了，村里干部们好话歹话，说了无数遍，人家就是不下地。
    吃了饭，大伙儿在老槐树底下，说东道西云山雾罩，满嘴里跑舌头，好似不动心肺，乱说一气，听来听去，还是分地的事儿。庄稼人不说地，不谈论庄稼，就不是庄稼子孙。今儿薄阴天气，云绺在天上纷飞，太阳的热力，让云彩挡住了，偏偏起了西南风，风变凉了，身上的小褂儿，兜不住风，凉丝丝的风针，直往肉皮里钻。
    树下坐着羔子、松年、钟琪、花田、韩大水几个男人，何松年是来招呼他们下地的，大家梗着脖子不走，松年也没法儿。羔子说：“松年，别操闲心了，分了地，你这队长等于撤了，得罪下个人，下半辈子吃屈。”
    松年给大家散了一遍烟，腆着脸子说：“以前有对不起大伙儿的地方，高抬贵手吧，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听吆喝的。”羔子笑着说：“松年，谁也没有前后眼，你说老黄逼着老子土改，咋样儿，还不是改回来了。”何松年说：“土改没啥错儿，问题还在人民公社，公社也没不对，你好好弄啊，又是吃食堂，又是放卫星，到头来，老百姓自己日弄自己，把肚子日弄瘪了。”
    大水看了羔子两眼，嘿嘿笑了两声，说：“志远，我们好办，一辈子没闻一遭皇粮的味儿，吃亏的是你。”羔子愣着神儿，说：“我咋吃亏了？分了地，老子就是太上皇，地让运生两口子种去，老子只管揣着袄袖子晒太阳。”
    韩大水说：“志远，想美事呢，分了地，大伙不交公粮了，不交公粮了，你吃谁家的皇粮？”羔子说：“他敢！老子拿命换的，吃一辈子皇粮，吃到死！”羔子心里不踏实，问何松年：“松年，分了地，公粮不交了？做梦去吧，没土改的时候，还收抗日捐呢。”
    何松年翻着眼皮说：“公粮交定了，中央伸下来的手，谁也挡不住，皇粮国税哪辈子也省不下，再开明的皇帝老子，再富裕的国家，也靠老百姓养活，托生成了庄户种，就是给人家扛活的命。”羔子撇着嘴说：“大水，咋样儿，没人家老何懂政策，瞎几巴说。”韩大水说：“老何是狗腿子，当不了上边的家。”
    刘花田吧唧了一会儿嘴，说：“光说分地，说了一年，有风没影儿，兴许日弄人吧。”何松年问：“花田，老成叔有日子不露面了，好好的，咋了？”刘花田说：“身子不好，天天抱着个药罐子。”何松年说：“我说呢。”韩大水说：“花田，请个高明大夫瞧瞧，老成叔一个跟头走了，少分一口人的地。”花田心烦地说：“谁不说来着。谁知哪辈子分，盼来盼去一场空。”
    羔子说：“老车还在任上，地早分了，你说这个老车，干得好好的，说下去就下去了。”韩大水说：“老车多大年纪了？”何松年说：“七十好几了，不退也得退。听说了没，明义也退下来了。”大家瞪着眼看何松年，何松年说：“我也是听说。”羔子说：“俺老丈人活着，说明义不是个办事儿的，多大的官儿呀，没给村里办过一件事儿！”
    大家说着话，没天没日，远远看见黑宝挑着一担儿草过来，韩大水说：“还是黑宝兄弟活得明白自在，人家啥话也不听，啥话也不传，一门心思过日子，小日子过得结实实的，滴水不漏。”钟琪笑了笑，没言语。羔子说：“谁也算计不过黑宝，咱在这里混天没日，人家往家划拉草料，分口骡子，拿啥喂它，啃脚趾头？”韩大水说：“就是，还是黑宝有算计。”
    黑宝过来了，韩大水大声喊：“黑宝，歇歇，喘口气儿，抽口烟。你说你还活几辈子！”黑宝站住，扁担在肩上转了个圈儿，说：“大水哥，我没你自在，肩膀没根扁担管着，我怕扎翅膀飞了。”黑宝挑着柴草走了。韩大水也是个勤谨的人，听黑宝一说，心里痒痒，也欠起身来了，说：“庄稼人不能闲，闲下来，肠子就不好受了。趁着没事儿，我也划拉一担儿去。”
    说了一阵儿闲话，路上过来个女人，手里提着黑提包，背上扛着个包袱，挺着个圆溜溜的肚子，走得很慢。何松年心里一跳，小萍回来了！没等何松年欠身，羔子酸唧唧地说：“过来个大肚子的。还是人家会盘算，正赶趟头儿，孩子带着地下生，生下来就是个庄稼汉。”
    何松年瞪了羔子一眼，说：“杨志远，闭住你的臭嘴，你不会说句人话！”何松年爬起来走了，羔子咧嘴一笑说：“我说呢，是小萍。小萍跟刘杏一天结婚，小萍偷奸摸滑，连个孩子也养不出来，俺孙子能打酱油了。你长成花骨朵又咋样，你长成个娘娘，不养孩子也不让人待见。”
    花田说：“志远，守着何松年别胡说八道，老何把你的牙掰了去！”羔子说：“花田，何松年给了你啥好处？少跑一步，扣你的工分。”韩大水说：“志远，小萍还叫你姑夫呢，有你这么说话的！”羔子犯了众怒，气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