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的太阳雨过去,天转过脸,还没热起来,田里的秧却一下子就返了青。旱地里的包谷一窜一截,今年的底肥上得足,两窜三窜,就齐了人腰。要说风景,就这会风景最好。
包谷地里,锄包谷的女人做成一排,挨挨擦擦,说说笑笑,地块小,锄到头就接着再锄下一块。地块大,锄到头就拄着锄头把子直直腰,等那还没到头的姐妹。要想方便一下,也不用走远。蹲地里一低头就没了人影。倒是男人要远远地走,走远了,把个脊背留给大家。有懒些的,不想费力气走远。女人们就捡了土块扔,还唆使半大娃娃喊,天上雁儿飞,地下狗尿尿(shui)。那懒人就回了头说,哪个不尿?地里头白一块,花一块,是个人还是个啥?这地方女人出门都喜欢顶块头巾。那懒人说的花一块是说的头巾。那白一块就臊红了女人们的脸。土块呼啦啦飞过去。有打到的有打不到的。懒人缩了头挨打。雨湿过的土块,被太阳晒得松软,打在身上也并不疼。
麦花把一块土正正打在那懒人头上,细碎开来,落了那懒人一头一脖子。水仙便大声为她叫了声好。那懒人一边摇着头上的土,一边大声说,哪个打的,我倒要看看。说着,装出要转身的样子。
女人们齐刷刷把脸别了,一边叫水仙嫂。
水仙噫了一声,说道,你敢转过来,我唆狗咬你的七寸。
一声欢呼,女人们都笑得东倒西歪。有的借势瘫坐在地头,说我的嫂子我的妈呀,就你想得出来。
那懒人背对大家,身子抖了两抖,这才把身转过来。一迭声问,刚才谁打我脑袋上了?
水仙胸脯一挺,说,老娘我打的。打你个有人养没人教。
懒人就笑,你是我的娘,要说没教养,该打你才是。
水仙一下子被噎住。这回是麦花挺了胸脯说,噫,最赖也就抢着叫别人声姐夫,还有争着抢着叫别人娘的?
懒人张了张口,没回的话。
男人们也跟着笑。田间地头场子上,斗个嘴,使个下流,也就是个气氛。热天大太阳的,做着活也就少觉累人。
杏花和水仙联手大胜了一场,赶下一块地的时候,杏花就乘势挨到了水仙一旁。说着说着闲话,杏花突然冒出一句话,好些日子没见庆生哥了。这日子,也不是开会的日子啊。
水仙笑着,说,你倒比我还算得准了,不是开会的日子,那是什么日子?
麦花多少有点红了脸。她和水仙斗过,知道无论斗智斗狠斗能,她都很难占水仙上风头,她就只有一招――依小卖小。“你是姐,你是队长媳妇,你得疼我。”不过,别看只是一招,却常常能让麦花反败为胜。就算不胜,水仙也会故意卖个破绽,让她全身而退。
这不,麦花听了水仙的问,把嘴撅了老高。呀了一声,还是人家嫂子呢,我不就是问一声。
水仙道,别给我装小,不吃你这套。
麦花说,我不装小,你就倒过来,叫我一声嫂子。我样样顺着你,惯着你,疼着你。
水仙笑,就你,做媳妇的人,还没大没小。
又说了一阵话,日头就往西边去了。家里没人做饭的女人们可以早一些收工,男人回到家,就要吃要喝的。庆生不在,副队长抬起身子喊了一声水仙,说,走吧走吧,一会我们也走。
女人们到了地边,扯下头上头巾打了打身上的土。三三两两往回家的路上走。麦花还和水仙走一块。看看左右的人远,麦花突然说了句,热死人了,一身的汗都顺着沟淌,一身上下都淌得**辣的。
水仙说,你呀你,就爱犯贱。
麦花说,是你爱把我往坏处想。我是说真的,你不也淌?说我?你要是疼我,把你那香胰子借我,我去河里洗个澡。
水仙瞪了麦花一眼,洗脸我都舍不得使,你好大口气,开口就借去洗澡。我还不晓得你那是个小姐身子,你这一洗,还不得洗掉一多半。
麦花听了骂,却而不恼,反而嘻嘻笑了。说,嫂子,我还真服你,不借就说不借,还带损。
水仙也笑,说,我损你了?嫂子说的是真话。
麦花说,管你真话假话。不借算。我跟花子借去。
水仙看了看麦花,花子?花子也用香胰子?
麦花反问,怎么啦,看我干什么?兴你用,就不兴别人用。花子的香胰子还比你的香。也不单是香,那香好闻,就像闻桂花。幽幽地往鼻子里钻。
水仙这回可可地更奇怪了,还真有那桂花香的香胰子。你在花子身上闻过。
麦花摇摇头。
水仙说,没在她身上闻过,你在谁身上闻过。
麦花转头看了水仙一眼,还是不说话,只摇头。
水仙说道,摇头顶什么?你又不是摇头媳妇?光会摇头,不会说话。
麦花道,我怕你打我。
水仙说,我打你做什么?不打。
麦花说,那我说了?
水仙说,你说。
麦花作出忍了又忍状,这才开了口说,我在庆生哥身上闻过。
水仙横着扫了杏花一眼。没说话。
麦花被吓着了,忙不迭地说,我没哄你,是真的。那天庆生哥到我家里来,不是我家那口子也回来了吗。回来了他不是不想去了吗。庆生哥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桂花的香味,真的。我使劲闻,却又闻不到了。不去闻它,却是香味直钻到脑门心。不是很香,却偏偏香死个人呢……
麦花一说开,就没了边际。水仙越听越不得要领,不得不打断麦花。
你怎么就晓得那是花子的香胰子?
我问了啊,我问了庆生哥,我说,一个大男人,偷偷用我水仙嫂子的香胰子,这是要去见官呢,还是去相二门子亲。庆生哥还骂我乱说,偷什么偷,这是人家花子的香胰子。相什么二门亲。不是昨天上了水库拉肥回来。那屎味都钻进身子里了。
麦花说到这里,恨恨连声。
他都知道臭,我就不知道臭了?水仙姐你还说我小姐身子,我现在啊,成了屎壳郎的媳妇还差不多。
麦花口上说恨,说到这里,却笑了起来。水仙没笑。把张脸绷得紧紧的。麦花偷偷看了一眼,吓得不敢笑,也不敢再说话。
就要进村了,水仙横了一眼杏花。也不说话,径直就往自己家里去。
麦花看着水仙进了家,也往自己家里走。在院子里放下锄头,进了屋,也不急着做饭,从梁上取下吊篮,放好,又从吊篮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下面闻,一边闻,一边吸气。原来却是那盒包锡纸的香烟。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还有几支。心里升起丝丝恨意。这包烟是她专门买来给庆生吸的,没想到庆生却躲她。把烟放回吊篮,她撅嘴发恨,我叫你躲我。
那天,本来好好的事,庆生的手都往自己腰上去了,只要轻轻一拉一扯,自己就是他的人了。麦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晕,一股暖暖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往外流,人也就化了似的。身子稍稍退了退,手也往庆生身上伸了去,这样好攒个实在。没想到,庆生却借着自己这一退,干脆就把她推开了。一声不吭,就往外走。
麦花怔怔地呆在原地。半天了,一声骂追着庆生出去,“狗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