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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晚上,聂狗宝又来找素素,素素问聂狗宝什么时候走?
    聂狗宝说,今天不行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素素问,那你来干什么?
    聂狗宝说,我跟你说说那两个人的事情。
    聂狗宝说,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们,既然给你说了,就必须说下去。
    素素有点儿困了,眯着眼说,你说吧。
    聂狗宝说,那两个人不是咱们本地人,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他们是亲哥俩,好像姓高,叫什么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们,他们不肯说。我猜他们比我大几岁,也就是二十来岁吧。
    我是在沙葛荡里认识他们的。那时,因为我吃了很多会跳会飞的虫子,跳得越来越高,跑得越来越快。但我不知道我跑的到底有多快,就想找人比比看。
    我白天不想在碾头镇露面,只能晚上去。你知道自从**食堂开张后,碾头镇的人们天黑就想睡觉。我只能跑到别人家里去看别人睡觉。我想他们半夜里醒来看见有个人在房子里一定要拼命撵出来的。
    但是那些人都睡得很死,只有半夜里被尿憋醒了才摸下床去上茅房,我站在他们跟前他们也似乎看不见,我故意大声咳嗽,他们这时才注意到房子里有人,于是伸手抓我。但是,他们的动作很慢,慢的不可思议,我每次都轻轻松松地从他们手中溜掉了。
    后来我发现,有时在别人房子里看别人睡觉的不止我一个,我直愣愣地看着别人睡觉的时候,有人在后面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怎么进来的。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我后面,我想他们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他们躲在我后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就像我要是不想让床上躺着的人知道我在旁边看着他们,他们就不可能知道一样。
    有时候床上睡着的人既没有被尿憋醒,也不翻个身,甚至整晚连句梦话也不说,我就觉得没意思,想把他弄醒来撵我,我就扯他的被角儿,朝他脸上吹气儿,还不行的话,就拿手电筒照他,直到他醒了过来抓我,我才往外跑。
    我估计,我扯别人的被角儿的时候,躲在我后面的人也在扯我的衣角儿;我朝别人脸上吹气儿的时候,躲在我后面的人也在朝我的后脑勺上吹气儿;我拿手电筒照别人的时候,后面的人也在拿手电筒照我。我感觉后面有人,但回头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次,床上睡觉的人被尿憋醒了起来上茅房,我朝他咳嗽了一声,后面也有人朝我咳嗽,我回头一看,墙角的柜子上站着两个人正瞅着我笑,我浑身一凛,朝他们俩抓过去,那两个人却飞快地从我胳膊下面钻过去跑到院子里去了,等我追到院子里时,那两个人站在低矮的院墙上朝我招手,等我跳到院墙上时,屋里那个人站在门口大喊,飞毛腿,飞毛腿,而那两个人已经蹲到胡同口的楝树下面了。
    我撒开两腿追前面两个人,天已经朦胧亮,街道上空无一人,我们一前一后穿过街道往沙葛荡方向跑去,被我们荡起的尘土经久不落。
    进了沙葛荡,前面两个人跑得慢了些,我离他们越来越近,我甚至看得清他们身上穿的蓝粗布汗衫上的汗渍和脖子上的肉猴子。他们两个高低差不多,身材很瘦,从他们的后脑勺判断,他们应该都长着张方脸。
    我突然想到,我以为我是飞毛腿,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飞毛腿。想到他们是真正的飞毛腿,我一定要抓住他们,看看飞毛腿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看看飞毛腿长什么样子。其实,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但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所以我拼命地往前追。
    我发现,那两个飞毛腿有意戏弄人,离我忽远忽近。他们好像能猜透我心里的想法,我想放弃的时候,他们就故意慢下来,等我撵上来伸手要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脚下一使劲又跑远了。
    我怀疑他们想把我引诱到什么地方去,又想不出他们引诱我到什么地方去的理由。我决定等靠近他们的时候再努力地抓他们一次,如果抓住了就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跑?如果抓不住就不再撵他们了。
    但是我边跑边想:我要是问他们为什么要跑?他们很可能反问我为什么要追。我为什么要追他们呢?因为他们躲在我后面看我?
    我追他们是因为他们躲在我背后看我,但是我不是也躲在角落里看别人吗?如果这样,事情就清楚了:他们跟我一样,躲在别人背后是为了找人比比,看谁跑得快。
    如果我抓住他们还要问他们为什么会跑那么快?他们可能会反问我为什么跑那么快,我为什么跑那么快呢?因为我从小跑的就快,因为我被狼追过,因为我吃了很多虫子。
    聂狗宝还要接着往下说,发现素素眯着眼似乎是睡着了。起身刚要走开,素素却叫住他,你往哪儿去啊?
    聂狗宝说,我说的话你在听吗?
    素素说,我在听。
    聂狗宝说,那你信吗?
    素素睁大眼睛说,我信,我就是不信**,也相信你说的这些。
    然后又说,自从搞**以来,什么怪事没有?
    聂狗宝说,你相信就好,正如你说的,这件事情肯定跟搞**有关系。比如我吧,如果不是搞**,就碰不上狼撵,就不知道我跑得很快;如果不是搞**,我也不可能吃那么多虫子,也不可能跑得更快。所以,如果我抓住他们还要问他们是不是也是因为碰见狼吃了虫子才跑这么快。
    我知道那两个人存心戏弄人,就有意放慢脚步,他们果然也慢了下来,等我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就能够见的时候,突然加快脚步,伸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那会儿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们长什么样儿?素素很紧张,声音都发颤了。
    我抓住其中个头稍矮的那个人的胳膊,他的胳膊又细又瘦,我担心稍用点力气就要把他折断了。我正犹豫该不该用力把他扯倒的时候,那两个人却突然加速,我跟不上他们的步伐,脚下打绊儿,抓人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然后头重脚轻扑倒在地上。
    我的脸埋进松软的沙子里睁不开眼睛,我心里想着前面那两个人,赶紧爬起来往前面看,我看见那两个人离开地面,轻飘飘的朝天上飞去。
    我的面前是沙葛荡里一片难得的开阔地,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手挽手越飞越高,越过远处连片的槐树林不见了。
    我说这些你信吗?聂狗宝问。
    素素说,我信。
    聂狗宝说,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才找你说这些事情。
    我晚上跑到别人家里看别人睡觉,开始是想把他们弄起来跟他们比一比,看我跑得有多快,但那些人走路都走不动更别说跑了,后来我看他们睡觉是想等他们醒了跟他们说说话。我在沙葛荡里没人说话,到了晚上就想找人说说话。
    但是那些人在夜里醒来后看见屋里有人跟见了鬼似地大声叫唤,我就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了。现在搞**,别说半夜屋里有个人,就是有个鬼也不应该大惊小怪的。
    我听到谁说不相信有飞毛腿就不高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有飞毛腿,以为我就是飞毛腿------晚上就到他房子里去。他们不相信有飞毛腿,等亲眼见了飞毛腿就大惊小怪地乱喊,我觉得他们真是无药可救,如果他们相信**,就不应该对任何事情感到奇怪。
    顺便说一下,素素嫂子,我有时白天也在碾头镇转悠,但没人看得见我。在我眼里,碾头镇的人走路比王八爬得都慢,眼皮儿整天耷拉着只看得见自己的脚丫子,我想让他们看见我,他们就看得见,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们就看不见。白天我从街道上走过,从人群里穿过,没人看得见我。
    这种情况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我觉得自从搞**以后,一直就在梦里没有醒来过。
    有时候,大白天我从街道上走过从人群中穿过也没人看见,我站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视而不见。
    我想这可能是在梦里,但是我不知道是在我的梦里,还是他们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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