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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清明节
    大学毕业那年的清明节,我决定回家为父亲扫墓。
    之前已经有很多个清明节我都没能回家为父亲扫墓了,记忆中只有在父亲死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才为父亲扫了一次墓。那次清明节来临的时候,我去向老师请假,说要回家帮父亲扫墓,在请假条中首次使用到了“先父”二字,这刺裸裸地表明了父亲已经成为了过去时,之后我在填写有关表格的时候,“父亲”一栏再也不能写上父亲的名字了。那个清明节见到父亲的坟墓还只是一堆黄土,花圈之类的残骸还能依稀可辨,偶尔还能发现冒出来的几根狗尾巴草。之后不久,父亲的坟墓就杂草丛生了,这些一轮又一轮的杂草记录了这座坟墓的年龄。
    与我不同,姐姐每年都会回来为父亲扫墓,作为家中的长女,她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自从出嫁之后,姐姐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去到父亲的坟前,让父亲的灵魂不至于感到太冷清落寞。这一年的清明节,天空始终阴沉着它的脸,那场预期中的雨来得比往年早,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完全不会阻碍人的行进。姐姐、姐夫还有沐沐在这样阴冷的早晨一同出现在了家门口,还是小白第一时间摇着尾巴兴奋地迎接着他们的到来,沐沐也兴奋地忙着和小白打招呼。正在水沟旁边磨刀的老根叔也看到了他们到来,大家互相之间不冷不热地打招呼。
    姐姐称呼老根叔:
    “叔。”
    姐夫称呼老根叔:
    “舅舅。”
    沐沐称呼老根叔:
    “外公。”
    我望着门口的那颗梨树,发现它已经不似当年那样神采奕奕,而是如同一个耄耋老人一般,让我感觉它老了。一大片树叶已经变成了焦黄色,像是被火烤了一样干枯,已经没有了生命,这是患病的一种征兆。父亲当年砍得那个疤痕如今还存在,旧伤新病,不得不让人担心它的寿命。
    母亲在厨房里精心准备扫墓祭祀所需要的东西,有猪肉、糍粑、糖果、蜡烛、香、纸钱、鞭炮等等,都被一一陈列在那里。如今的母亲显然平静超然了许多,历经生活的磨练,她已经习惯了生活本来的面目,得过且过,不再怨天尤人,期期艾艾。记得在父亲刚刚去世的那几年里,母亲还没有这样的处世智慧,整日泪眼婆娑,精神恍惚,使自己变得身心俱疲,狼狈不堪。好在母亲的思想觉悟比较高,及时解脱了自己,把有关父亲的伤痛一点一点地排挤出去,留下一点点就够了。
    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沐沐的出生满足了母亲的私心与愿望,成就了她升级为外祖母的身份。母亲对沐沐宠爱有加,与溺爱无异,我常常会斥责母亲这种有害无益的养育方式,但母亲从未打算改变,仿佛如此才能展示她伟大的母爱。在我们童年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如此慈祥,我们都是在母亲的骂声和唠叨声中成长起来的,不过还是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如果是今天,肯定会逃之夭夭。但在父亲逝世之后,母亲的对我们的态度发生的很大的转变,估计母亲开始认识到我们的心灵脆弱了,因此不再似以前那般对我们严厉近乎苛刻。
    见到沐沐到来,母亲一把抱起沐沐,给她观览陈列在那里的一系列祭品。这时,沐沐嘴馋的毛病马上发作,她伸手去拿那一碟五彩缤纷的水果糖,被我当场吓止,心虚地赶紧躲进母亲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母亲连哄带骗地安慰沐沐,把沐沐从衰落的情绪之中拯救了出来,从而淡化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母亲对沐沐说:
    “等一下就吃猪尾巴好不好?”
    说完便抱起沐沐有说有笑地去看尚躺在冰箱里被冻得僵硬的一堆猪尾巴。
    沐沐与我的关系并非很融洽,虽然我俩在“吃”这方面有着很多共同的话题,不过争执翻脸的机会还是要多一些。例如在看电视这方面,沐沐永远只钟情于卡通频道,像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类的动画人物才能成为她所喜爱的对象。而我早已过了单一思维模式的年龄,不满足这种肤浅幼稚的表现形式,因此就会和沐沐发生冲突。我们冲突的焦点集中在了遥控器的争夺上,就抢夺的实力而言,沐沐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有我的张良计,沐沐却有她的过墙梯,每次在我胜利在望之际,沐沐就会用她的哭声喊来帮手,对着姐姐和母亲哭诉:
    “姨抢我的遥控器。”
    沐沐的告密很快就瓦解我的胜利果实,遥控器又会毫发无伤地回到沐沐的手中。我对沐沐这种不靠实力取胜的行为感到可耻,但有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沐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电视剧调成动画片。这时,我不甘心地挑逗着沐沐,时不时地在她的头上或者是背上摸上一下,以报复她之前对我的不敬。沐沐忍受不了我频繁无理的骚扰,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上一口,留下一排娇小整齐的牙印。这回轮到我大声叫唤了,我对姐姐吼道:
    “我被你女儿咬了一口,我要去打狂犬疫苗!”
    这样无聊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是在享受天伦之乐了,很长的一段时期里我不再奢求幸福的生活,认为幸福了又怎么样,最终还是要与幸福背道而驰。因此,我习惯了悲凉与冷寂,喜欢苦中作乐,信奉不得到就不会失去之说。但不可否认,沐沐为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尽管有些微不足道,但亦足以。所以我一直很感激沐沐,人们都说孩子都是降落凡间的小天使,如此看来,沐沐的确如此。
    站在父亲的墓前,眼睛越过面前的一片农田、房屋、马路,就会在对面的山上隐隐约约地发现小叔的坟墓。从外形上而言,小叔的坟墓与他大哥大姐的坟墓没有任何区别,普通地就如同一个土堆,同样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装饰。根据常理推断,小叔的坟墓上也一定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扫墓。小叔的坟墓我还是在他入土为安之后见过一次,在我的印象之中,那堆黄土占据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在极力搜寻小叔坟墓的过程中,一座扎眼的土黄色新坟吸引了我的眼球,让我为之一动。母亲告诉我,那就是老南的坟。就在前几天,当我发现我们家附近的那所小房子突然消失不见了时,我就问母亲,老南哪去了?母亲告诉我,老南死了。
    如今我对死这个字眼儿已经不再感到震惊了,心情平淡地就像没有风的湖面,激不起任何漪连。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亲眼目睹了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有时候眼泪还未流尽,哀痛还在延续,紧接着又得继续流泪,继续哀痛了。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哀伤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在我身上了,至于老南的死,似乎无关痛痒。
    老南是被卫星压死的,这是村里盛行的说法。所谓的被卫星压死,更科学的说法是被火箭残骸压死的。只不过村里的人缺乏科学常识,他们把发射卫星时落下来的东西都称为“卫星”。在他们的意识中,卫星发射就是把卫星像导弹或原子弹一样从一个地方发射到另一个地方,而我们乔村可能就是卫星的目的地之一。距离乔村900百公里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卫星时,运输卫星的火箭就会自行脱落,火箭残骸从天而降,从而把正在屋里睡觉的老南给压死了。
    近些年,“放卫星”几乎成为了乔村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频率已经高过除周末以外国家规定的节假日出现的次数了。我暑假在家的时候就能够遇到好几次,起初还感觉新鲜,现已习以为常。每次的情景都是这样的,估计白天在村长或村长家属有空闲时间的时候,就会挨家挨户地告诉大家:
    “今天晚上要放卫星。”
    言下之意就是告知被告知者放卫星的时候不要呆在屋里,要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免得被落下来的火箭残骸压死。这本是一种很善意的告知,可还是有些人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甘愿死于非命,老南就是其中之一。根据村里人的回忆,老南当时就和别人打赌,说他当天晚上就是不起来,众人于是纷纷取笑他,说当心被卫星压死。老南却表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就算是被压死这次也不起来。我想老南的自信还源于一直以来都还没有人被传说中的卫星压死过的事实,因此他觉得自己还不会如此倒霉,而且这种“狼来了”的故事演绎地太多遍了,老南有点不耐烦了。r />
    清明节是活着的人集体怀念死去的人的日子,充满着仪式化的味道,有着作秀的成分。但对于我们这个家庭而言,就只剩下刺裸裸的思念了,每每到了这一天,1999年的那个夏天又会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甘之如饴地重新体验一遍,曾经的一幕还是历历在目。虽然痛苦的回忆总是会让人精神消糜,思维紊乱,行动迟钝,但我们还是很愿意回到这样的状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走近父亲,感受父亲带给我们有限的点点滴滴。如果说清明节只是一年365天中的一道调料,那么对父亲的思念就是我们生活中一道常用调料,虽然成为不了我们生活的主菜,但每一天的生活都有着它的着色。
    一行人行走在一条泥泞的小道上,这是去往父亲墓地的山间小道,在1999年的那个夏天我从头走到尾,虽然不是很长,但还是颇费了一番心力。我们这个家庭不多不少的人口让这条小道顿时显得拥挤不堪,相互之间不得不拉开了一段距离呈线状向前移动。在这一过程中,那种哀怨沉重的心绪仿佛是得到了预约,敲开我们的心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使大家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沉默,安静地只剩下脚步在移动的声音,只有沐沐这个曾经的局外人被周围陌生新鲜的一切所干扰,忍不住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稚嫩之声,指着一路上的奇花异草,问这问那。
    在一个分叉路口,我们遇到了蹒跚而行的勇叔,他正小心翼翼地走向另一条道路。勇叔这个时候的形态让我想起了小叔,他们都是因为身体的缺陷而成为了一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但又不得不苟存于世的可怜虫。勇叔的适时出场打破之前沉寂的气氛,让我们暂时脱离了之前的那种沉重与哀伤。看着勇叔一步一个踉跄走路的样子,母亲高声对对勇叔开玩笑似地说:
    “乔世勇,你会不会扫墓?”
    勇叔的手里也提着一篮子扫墓祭祀所需的用品,这对于体力欠缺的他而言是一个不轻的负担,不用问也知道他是去给他父亲扫墓的。勇叔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少年,据说是小时候一场感冒发烧引起的,因此不能像同龄人一样上学读书抑或是外出打工挣钱。不过勇叔的智商虽然变得很弱,但自尊心却越来越强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贬义,更别说任何带有攻击性的话语,否则就会口唇反击。于是,对于母亲无意的质疑,勇叔很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当然会。”
    当年蛮子爷爷去世的时候,勇叔也就一岁多,之后又无故变成了弱智,可谓身世凋零,命运凄苦,这是典型的人生悲剧主角。不过他的悲剧命运在众人的期待之下更具悲剧色彩,村里的人纷纷预言,勇叔活不了多长时间。母亲就以小叔为例,说小叔死去的时候就很年轻。言下之意就是,勇叔也会在花季雨季般的年龄就会凋零没落。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勇叔并未像世人所期望的那样,早早死去。但我也很担忧勇叔不幸会被大家所言中,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就一命呜呼了。
    在勇叔离开了我们,我们也远离了勇叔的时候,我问母亲:
    “老秋奶奶还没回来吗?”
    母亲回答我说:
    “回来过,但又走了。”
    当年勇叔变成了一个智障儿童之后,老秋奶奶就毅然南下,孤身一人去了广东打工挣钱。勇叔是老秋奶奶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依靠,治愈勇叔也就成为了老秋奶奶当时最大的梦想,但勇叔的病又岂是老秋奶奶挣得的那点钱所能治愈的。最初的几年,老秋奶奶每年都会回来带勇叔去医院里看病,给勇叔买回各式各样的中西药品,但事实证明勇叔的病非但没治好,还有恶化的趋势,换言之,勇叔表现出越来越低能的趋势,而且在行动上也出现了迟缓笨拙状态。最终,付出并没有得到回报,老秋奶奶在耗尽了几年的心血之后也只能慢慢地放弃了,但老秋奶奶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广东打工挣钱,说是要给勇叔积攒一笔养老费,以避免将来勇叔被活活饿死。老秋奶奶就这样把勇叔独自留在了乔村,每个月只为勇叔寄回来一笔必须的生活费。村里的人就此事议论纷纷,褒贬不一,赞同的人认为,老秋奶奶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无可厚非。反对的人则认为,老秋奶奶丧失了中华民族贤妻良母的美德,她让勇叔变相地成为了一个孤儿。
    放卫星的时间一般是在晚上十二点。在时钟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村里的广播就会响起悠扬的音乐之声,像闹钟一样提醒人们这个时候应该起床了。我是一个比较怕死的人,在广播响起的那一刹那就出现在了马路旁边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上,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浩瀚的天空,暂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除了白云就是那颗耀眼的月亮。这个时候的月亮给予了我足够的亮度,让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地面上梨树的影子还是那样魑魅魍魉,这让我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我做的那个恐怖的梦。我环视四周,没有出现什么鬼魂之类的东西,我仰头看着树梢,也没有飘着什么异样的物体,不觉感到自己可笑至极。我首先观察了一下地形,地势平坦,进可攻,退可守。不过我觉着还是应该演习一下如果发现火箭残骸朝自己的方向落下来时,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跑更合适,甚至以什么样的姿势跑更为有效快速,这些我都希望做到心中有数。
    正在我苦思经营的时候,不管是远处还是近处的人家都亮起了灯,紧接着就能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用仔细听也可以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保持着抬头仰望天空的姿势。在时钟到了十二点又过了十几分钟之后,突然听到从四周涌过来一片兴奋的躁动之声:
    “在那里。”
    果然,蔚蓝色天空的一角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白光,然后以比较快速的姿态匀速前进,有点类似于流星的样子,把整个静态的星空装饰了一番。最让人震撼地还是随之传来的几声巨响,足以地动山摇,振聋发聩,像是放大炮的声音。我还一度悲哀地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无辜的牺牲者,就像老南一样被从天而降的黑黝黝的铁块砸死。从始至终,我都表情淡定,紧张兮兮地全神贯注着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害怕不明飞行物体的出现。这个时候,我还悲哀地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仿佛从天空任何一个方位坠落的物体都会将我视为攻击的目标,自己根本就没有躲避的地方。
    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那道白光就像如今走红的明星一样,匆匆亮了一下相之后,就很快消失不见了,应该是进入了外太空,留下我们一群颇费周章的观众。只听到远处有人声自作聪明的说,卫星一定是落到某某地方去了。我却还是很害怕火箭残骸突然会从天而降,一时不敢掉以轻心,在外面呆了很久,直到确认此事不会再发生之后,才敢回屋。
    在那道白光和那声巨响消失后不久,乔村也彻底安静了下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大家只是大晚上的集体起来看了一下夜色而已。这个时候,我可以理解老南当时的心情了,我也想骂一句,真他妈有病。只不过老南的运气太差,这种足以中**彩的机率也会被他给撞上了。
    老南的死不知道是应该定性为天灾还是**,好像两者都是,又好像两者都不是。有人说老南是自寻死路,谁让他自己不愿意不起来;也有人说老南注定命绝于此,他其实只有那一次没有起来;还有人说老南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毕竟这个机率太低了。老南的丧事是由政府和村干部一起负责的,隔天就把他掩埋在了乔村的土地下面。作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老南的事故并没有发生什么官民之类的纠纷,据说从他老家传来的消息是,就地安葬即可,不必落叶归根。于是,老南就这样在乔村消失了,同时也在乔村留了下来。
    在前往父亲墓地的途中,我们还会经过一条小溪,需要用力迈开大步子才能跨过去,或者是在中间摆上一块石头,方能安然无恙地越过此地。关于这条小溪的发源地我没有仔细地去探究过,不过大抵是深山处应该不会错,顺着溪流的上游一眼望去,便是一堵挡住视线的高山。溪水清澈见底,冰爽凉人,甘甜可口,喝上一口足以让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不过,遗憾的是,如今的小溪几近干涸,只有在地势低洼的地方才蓄着一点点水,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看到这种情景时我不经诧异起来,连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答非所问,说这条小溪几年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记忆中当年还生机勃勃的小溪是我玩乐的一个重要据点,它的魅力在于出产各式各样造型奇特、颜色怪异的鱼类,至今我还不知道它们具体的名字。与池塘里的草鱼鲤鱼鲢鱼不一样,它们除了体积大一点之外毫无吸引人之处,这里的鱼不仅在外型上的很抢眼,颜色也很亮眼,有黄有绿有红,姹紫嫣红。当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新鲜的一切之后,开始对这条小溪投去欣赏的目光,总是想法设法要在这里耗上一天。这里的螃蟹也和别处的不一般,浑身通红,像被煮熟了一样,可是分明又看到它们在那里横行霸道,并且灵活机敏了很多,有时不小心用手去碰触,还会被它们的两个爪子叼着不放。
    我和子梁,有时还有小四时常会偷偷拿着祖母的簸箕去小溪捞鱼,每次的收获自然是不会很多,关键是捞鱼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会在静水中轻轻地翻开一个又一个石头,一般不会超过三个,就会发现躲藏在下面的小鱼,然后伸出自己的魔掌,慢慢地靠近,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一个捧的动作,便会把鱼儿收入囊中。有时也需要两人配合,一个用手去赶,一个用手静静地等候,等到这种古老的脊椎动物被麻痹大意扰得方寸大乱之后,就会自投漏网。这样的捞鱼过程是极其安静的,我们通常只通过口型和手势沟通交流,直到作案成功之后才会欢呼雀跃,大肆庆祝。
    在流水处捞鱼就不是这样的情景了,不需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当然成功的机率也不会很高。这时祖母的簸箕就派上了用场,把它放在一个狭窄的河道中,周围堵上石头沙子,然后从上游往下游用脚赶着鱼往走,行至簸箕处,用手快速地把它端起来,或者什么也没有,或者会发现水虫,运气好的话就会有鱼、泥鳅和螃蟹。结果不管是什么,把簸箕端起来的那一刹那是值得万分期待,总是希望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尽管只是希望。不过,偶尔也会出现过神奇的事情,小四就用这种方法捞起过一只乌龟,虽然只是一只弱崽,不是什么值钱的千年老龟,但也足够让我们兴奋上了一段日子。
    像我们这种小打小闹式的捞鱼方法,自然入不了父亲的法眼,不过父亲也很少碰到我们从小溪回来的样子,偶尔看见了,也不会多说什么。父亲也很喜欢捞鱼,他会选择在下雨天去村里的那条河里大捞特捞。夏季,乔村的雨水最为充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洪水泛滥,父亲如果有空,就会趁机去河里捞鱼。父亲的行动总是一时兴起,看到阵雨把河水搅成浅黄色,就说应该去捞鱼了。父亲的装备很齐全,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然后拿着他自制的造型精美的捕捞工具就出发了。尾随其后的人一般是我,一手撑着一把伞,一手拿着一个铝桶,跟着父亲的大步伐一路小跑。
    父亲在河边上打量一下之后,就会走到水流湍急的河中央,逆水打捞。这样要求的速度很快,最重要的是浑身要有劲,否则河水会连人带网一起冲走。一网上来,就会看到各式各样的鱼翻着白色的肚皮乱蹦乱跳,河里的鱼一般不大,其中也会有小溪里那样的鱼种。捉鱼的任务自然是我的,我把所有的鱼都转移到桶里,然后告诉父亲一个数字,有时会很多,有时会很少。通常几个来回下来,就会有满满的小半桶鱼,我和父亲看着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吃过很多鱼,但始终还是觉得河里和小溪里那样的小鱼仔最合我的胃口,又鲜又嫩,润滑爽口。但随着河水和小溪的日渐干涸,小鱼仔似乎不多见了,即便是还有,父亲也不可能再带去我去河里捕鱼了,这样的人间美味注定只能停留在记忆和想象中了。
    其实从更为宏观的角度上来说,老南是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做出了贡献。不仅仅只是老南,整个乔村乃至乔村周边的各个地区都是在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做出了贡献。本来为祖国做贡献是乔村人民无上的光荣,可是老南的事件让村民们心有余悸,大家纷纷表示,卫星最好还是不要再落到我们桥村了。有一个小学生在一篇题为《落卫星》的作文中就写到:如果卫星不落到我们乔村,那么人民的人生会更加幸福。但事实并不会因为老百姓几句抱怨的话就可以改变,以后的事实还会是,村民在听到有关落卫星的消息时,三更半夜不得不从被窝里钻出来,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其次是担忧作为身外之物的各类财产。
    乔村这一带之所以有幸成为火箭残骸的常落区,其根本原因还在于这一地区得天独厚的条件,偏僻的地理位置,稀少的人口分布,落后的经济发展。换句话说就是,火箭残骸很大的几率是降落在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而不是人口密集的村落。如果万一不幸砸到了人、牲畜、房屋、庄稼等等,往往以比较低廉的价格就可以善后,这样给国家造成的经济损失是极少的。乔村就这样承担着特殊的历史使命,还一度受到外界的关注,一位新生代导演曾就此事件在乔村拍摄了一部名为《天降》的纪录片,讲述了各式各样“落卫星”的故事,以此表现乔村人民的生存状况。
    第二天一大早,本来我以为村民会热情洋溢地讨论昨天晚上火箭残骸降落的事情,可是几乎好像没有人在意过这件事情,大家照样过着与平常一样的日子。这样的淡然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情是否真得发生过,尽管记忆是如此的清晰。在经历了几次“落卫星”之后,我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夹杂着一点紧张心情的日常事件,除了当时害怕落得个像老南一样的下场之外,其余的时间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不管是心情还是生活。习惯成自然,我想就是这么简单。
    老南的死曾经作为一个事件在乔村轰动了一段时间,人人都知道老南还引发了上面领导的关注,成为了他们口中的为祖国做出贡献的好同志,由此使得乔村的人民不得不对老南刮目相看,恨不得也像老南一样被卫星压死。在领导们的口中,老南的牺牲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他成就了祖国伟大的航天事业,促进了国家的繁荣富强,有着不朽的贡献。可是私下大家都知道,老南的义举纯属意外,如果让老南主动做选择,他一定是逃跑地最快的一个。贪生怕死是老南身上的一个基本特征,那次与父亲发生矛盾,被父亲操刀追杀,他不得不低头认错,跪地求饶,害怕真地被父亲千刀万剐。
    老南的死亡或许是牺牲,让我想到了父亲的死亡,尽管他们在生前有着不同的人格品性,有着不同的生存境遇,但死后的境况都是一样的,最终化为尘土,消失在了乔村。可能对于所有人来说,死亡才是人生在世唯一公平的事情,任何人都逃避不了,任何人都将化为乌有。如此,我好像又释怀了很多,重新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但仍然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摆脱父亲灵魂的纠缠,估计要是同生同灭了,至于其原因,我想可能是自己根本不愿意放手吧。看到有人写了这么一句话:总有一个人,一直在心底,却消失在生活中。应该就是这种状况。
    跨过小溪,我们一行人又历经了一段时间的短途跋涉之后,终于走到了回隆山,这里就是埋葬父亲的地方所在。当年父亲被众人埋在了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山脚下路边上的那座坟墓便是了。父亲的坟墓地理位置绝佳,背面靠山,前面是一片成梯形状的农田,视野开阔,站在此处,可是让视线无拘无束地扫射出去。长达一年的时间未打理,父亲的坟墓早已淹没在了一片杂草丛中,甚至还有几颗生命力强盛的荆棘树赫然耸立在父亲的坟头上,这样一种破落景象让我有一种马上想要为父亲修筑一座豪华墓的思想冲动。其实有很多次看到长相体面的坟墓,我都希望父亲也能够有一座如此奢华的墓,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往往只是暂时的,稍瞬即逝,由此这么长时间,父亲的坟墓除了时间的抚慰,没有任何改变。
    老根叔从腰间取下柴刀,开始大肆地砍剁父亲坟头的荆棘树及其周围生长茂盛的杂草树木,嘴里还不断地感慨这些杂草的生长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以后每年得剁两次才行。不一会儿功夫,刚才还笼罩在父亲坟墓上的那些杂物就被洗劫一空,一座光秃秃的坟墓赫然清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重新审视了这座坟墓,较之1999年的那个夏天和2000年的那个清明节的确塌陷了许多,准确测量的话,应该是下降了几个公分。尤其是在绿色的交相辉映之下,视觉效果更显平坦,几乎将近要与地面持平了,难怪沐沐会在视觉上产生了差错,她以为那只是一块地势较高的草地而已。
    沐沐不知道这座坟墓对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当然以她如此弱小的年龄,也不可能有多少深刻的感叹。沐沐最终忍不住无聊,或许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便迈着她的小步子走上了父亲的坟头,还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沐沐大逆不道的行为被姐姐发现了,得以及时被制止。姐姐赶紧把沐沐拽下来,扔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并且表情严肃地告诉沐沐:
    “你不能踩,这个也是外公。”
    沐沐被姐姐的惊惶失措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不解,对于她这个还会把鹅认成是鸭的妈妈的年纪,她照样不懂自己的母亲为何如此紧张,要把一个土堆也说成是她的外祖父,便问姐姐:
    “外公在哪里?”
    “外公躺在里面。”
    “他在里面做什么?”
    “他在里面睡觉。”
    沐沐还没有目睹过死亡,也没理解死亡含义的能力,只能做如此欺骗。不过,沐沐好像似懂非懂地明白了姐姐的话,安安静静地和我们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在那里低头摆弄着。那一刻,肃穆地让我几乎都能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母亲把带来的东西有序地摆放在了父亲坟前的一块石板上,然后开始倒酒、点香、插蜡烛、烧纸钱,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在告诉父亲,让他好好地保佑我们。在母亲看来,父亲还是以一个鬼魂的姿态存在的,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起着庇护我们的作用,甚至会决定我们的命运。短暂的沉默之后,母亲把酒绕圈洒在了烧成灰烬的纸钱周围,父亲生前嗜酒,母亲深知这个。我、姐姐、姐夫还有沐沐站成一排,给父亲作了三个揖。沐沐自己不会,还是在姐夫的帮助之下,才完成了这三个相似的动作。
    在这个过程中,会伴随着响彻山谷的鞭炮声,以示仪式的隆重与庄严。老根叔站在一旁,把鞭炮放在了父亲的坟上,震得地都在微微颤抖起来,使人也有点摇摇晃晃,晕晕眩眩的感觉。据说这样是为了惊醒里面沉睡着的人,用如今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就是叫他们起来吃饭了。
    放鞭炮制造的后果就是硝烟弥漫,眼看着父亲的坟墓上冒出一缕一缕的白烟,紧接着连成了一片,恍如幻境。如果是在神话片或鬼片中,这样的情景之下是会从中冒出来一个物体,人死而复生抑或是鬼神出世,反正是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我也盯着那片白色的烟雾看了很久,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还被其释放出来的刺鼻气体呛得直咳嗽不已,眼泪流个不止。
    透过烟雾缥缈,沿着父亲坟墓右上角的方向走去,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是青莲姑姑的墓葬。途中还会看见掩埋三妹尸体的地方,不过早已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了,只知道是在那一片杂草树木丛中。青莲姑姑的坟墓和父亲的坟墓一样的朴素单调,没有任何装饰,就连一块墓碑也没有,这就是他们英年早逝所获得的待遇。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每年都会为青莲姑姑扫墓,如今这个扫墓之人早已成为了被扫的对象,青莲姑姑的坟墓也就门庭冷落了很多。青莲姑姑其实和父亲一样死在了外面,当年她是在一颗梨树上上吊自杀的,这是父亲之后告诉我的。青莲姑姑和她的意中人相恋于梨树林里,这样的选择当然是一种最恰当不过的选择。当时父亲还亲眼目睹了青莲姑姑的死亡,看到挂在梨树上的青莲姑姑,父亲害怕她进不了家门,才偷偷把她的尸体搬进了房里,假装是在房里自杀的。
    如今的扫墓活动已经流于形式了,尽管我们满怀深情,但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再如此。在父亲的坟前做短暂的停留之后,我们就原路返回,气氛较之来的时候会缓和很多,一路上有说有笑,在路过小溪的时候,我也会谈论起当初在小溪里捞鱼的情景。大家似乎在回避有关父亲的话题,尽可能地不要谈论其让人伤感的话题。不过母亲最终还是说了,父亲的坟墓已经塌陷了很多,改日得找个时间休整一下。其他的人点点头,也认为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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