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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太平军攻打城镇关隘 小戏子暂充园圃行者(下)
    说起这个双龙洞来,当地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动人的民间神话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北山前后总是大雾弥漫,烟云缭绕,影影绰绰中好像有两条飞龙来来往往。每到夏天骤雨将至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神龙上天,飞舞奔驰,接着就是乌云滚滚,飞砂走石,狂风过处,小树弯腰低头,大树连根儿拔起,鸡蛋大小的冰雹,打得地里的玉米棉花什么的只剩下一根光杆儿。有人说,这是双龙争洞,只要有人敢于进洞去用火光一照,神龙就会现出原形,再也不会祸害附近的村庄了。可是有谁敢进洞去跟神龙较量一番呢?
    一直到了南宋末年,蒙古兵打到金华来,奸淫烧杀,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日子再也过不下去啦。就有那一班有血性的小伙子拿起锄头扁担上了山,瞅冷子出来收拾那小股子蒙古兵。那么多人,总得有个地方躲风避雨呀!这就有人想起双龙洞来了。大家到了洞前,挑出十个胆大有力的小伙子,带上刀枪棍棒、灯笼火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蹚进洞去。当时正好两条神龙都在洞里。据说神龙这东西怕火不怕水,因此一见火光,就都飞上了洞壁,现了原形,再也下不来了。从此,这一伙儿抵抗蒙古兵的义军有了藏身之所,两条神龙也不再飞出来作践庄稼、祸害百姓啦!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在洞前建起了一座双龙禅寺。这寺离城四十多里,又在山上,太平军烧寺院的时候,没有光顾这里;太平军走了以后,又有十几二十个大小当家的到这里来出家修行。他们在洞前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蔬菜庄稼,还栽了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之类。有那远地慕名而来的客人,倦游归来,到寺里随喜,知客僧沏出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来,外加两朵芬芳可口的茉莉花,确实是解渴去暑的妙品。临行再买上几只异香扑鼻的佛手柑,带回家去供在案上,满室幽香,保管好了,可以经年不坏。久而久之,双龙寺的茶叶、茉莉花和佛手柑,不单远近驰名,而是供不应求了。
    我回到罗店以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当家已经圆寂,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游方和尚在寺里挂单驻锡,就继承了方丈的衣钵,当地的老百姓都管他叫正觉上人。这位上人五十多岁,不单耳不聋,眼不花,却是虎背熊腰,两臂有上千斤力气。别的不提,单说一件事情给你听听,就会吓你一跳:他门口有一个大石盆,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每逢他洗澡的时候,就双手端进屋去,洗完以后,再连水一起端出来,倒掉脏水,靠在墙上。
    挂单驻锡——挂单也叫挂褡,锡即禅杖。指游方和尚到客寺暂住。
    大家都说这位上人有些来历,却又从不见他刺枪弄棒踢打拳脚。更有一层奇怪:说是个出家人,却从不念经拜忏,更不吃素持斋,一早一晚,不是挑水扫地,就是下地干活儿,一点儿当家和尚的架子也没有。方丈里堆着的经书,他也天天揣摩,遇上刮风下雨的日子,这才穿起离尘服无垢衣②,手持百八牟尼③,升座给小当家的讲道布法。
    ②离尘服、无垢衣——指袈裟、僧袍。
    ③百八牟尼——指念珠。
    他讲的道理,都是谁也没有听见过的奇谈怪论。照他的讲法,当和尚不单可以吃肉,还可以娶老婆,名称叫做什么“梵嫂④”呢!这些道理,他全有根有据,可不是他自个儿编出来的。
    ④梵嫂——见《辍耕录》:京师大相国寺僧有妻曰梵嫂。
    我听说寺里有这么一位奇人,就抽空去拜谒过他几次,一见面就谈得十分投机,再谈几次,我们就交上了朋友了。北山一带,晴天早晚多雾,是种茶树的好地方。上人计划多种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可是寺里拢共就十几个和尚,各管一摊儿,人手实在不够。他知道我是个帮工的,有意思要我到寺里去管园子,只管种茶果蔬菜,却照长工给我工钱。我因为不愿意小玉学唱戏,从小就不教她唱曲儿,却想教她学点儿不受人欺侮的本事,刚刚三岁多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每天晚上在床上把她拨弄倒了又扶起来,拨弄来拨弄去的,性子特别野,手脚也透着厉害:常常把少东家的一个六岁小男孩儿给打哭了。为这件事情,秀才娘子跟我有过几次口舌,还放出话儿来说:要是我闺女再打人,就叫我另找好主儿去。所以上人一提叫我去管园子,我就满口答应。等到年底结了账,没等过年,我就带着小玉搬到山上去了。
    正觉上人是个年高有德、道行高深、不同凡俗的高僧。自进觉海以来,得到禅宗南宗伪仰②的心印嫡传,再加上他自己晓夜研摩佛经,终于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说他已经深知个中三昧③,绝不为过。我进寺以后,与其说是个长工,不如说是个园圃行者,我跟寺里的小当家的一样,穿一领海青,戴一顶僧帽,僧鞋僧袜,从头到脚都是出家人打扮,连我们的小玉都打扮成小沙弥的样子。每逢粥鱼茶鼓④,我就带着小玉到斋堂喝两碗双弓米⑤。刮风下雨,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觉海——即空门、沙门。佛家以人世为苦海家狱,因此称出家为觉海。
    ②禅宗南宗伪仰——禅宗是一个掺杂了中国庄周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佛教流派,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以衣钵相传,不立文字。禅宗后分南北二宗,南宗一派不读经、不拜佛,认为“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其后又有五宗,伪仰宗是其一。
    ③三昧——佛经中梵语译音,意思是“正定”。通常借用来指“正确、奥妙的道理”。
    ④粥鱼茶鼓——也作粥鱼茶板,僧院用斋,以击鱼鼓为号。
    ⑤双弓米——“粥”的隐语。
    我在上人座下听了四年讲,不能说已经大彻大悟,也已经从上人的言语中,渐渐地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许你还闹不明白。就说佛吧,所有佛经中,除了释迦、迦叶、阿难等实有其人之外,其余的什么文殊、普贤、弥勒、观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金刚、罗汉、菩萨等等,都是只凭释迦牟尼“金口”一说,有谁看见过?说来说去,也和十殿阎王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中国人造出来骗中国人的,一个是天竺人造出来骗天竺人同时还骗了中国人罢了。这些道理,也不是上人独出心裁自个儿想出来的。他举唐朝末年一个叫宣鉴禅师的话说:“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②是担屎汉,等妙二觉③是破戒凡夫,菩萨涅槃是系驴撅,十二分教④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无。”“老胡⑤自称经历了三大阿僧祗劫⑥,如今到哪里去了?他只活了八十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你们不要发疯受骗!”
    宣鉴禅师——禅宗南宗慧能的六世法孙。
    ②十地菩萨——菩萨是有等级的。大乘菩萨分为十地,初地即一级,十地菩萨即十级菩萨。
    ③等妙二觉——等觉妙觉为二觉,即佛。
    ④十二分教——指佛教的十二部大经。
    ⑤老胡——这里指释迦牟尼。
    ⑥阿僧祗劫——世界成坏一次称为一劫。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佛家称一个大阿僧祗是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劫。三大阿僧祗动,实际上就是无穷大、无限量的意思。每逢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另一个与宣鉴同时的义玄禅师⑦说得更透彻,他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孽。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这些活,出自禅师之口,可以说是彻底看穿了佛教的底蕴,完全学到了佛教的真谛了。
    ⑦义玄禅师——也是慧能的六世法孙。
    我听上人说:对一件事情,只要不是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你就得从头到尾看一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再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是非真假,千万不可随便相信。要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不免会上当受骗。相信一点儿,受骗一点儿;相信得越深,受骗得也就越深。对于佛徒们宣扬的西方净土和阿鼻地狱,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拿出真凭实据来给大伙儿看看。唐朝有个和尚叫法琳的,写了一篇《辩正论》,说是“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唐太宗就不相信,给了他七天时间叫他去念观音,七天后试刀,看看究竟能伤不能伤。这一来,这个佛徒原形毕露,吓得逃跑了,谎话也就不拆自穿了。
    正觉上人确实是个“大善知识”的人,所以才敢于毁佛毁祖,说出“千百万字的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的话来。双龙寺自从他当家以后,什么早课、晚课、暮鼓、晨钟一概都废了,二十来个人守着几十亩庙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交租,不纳税,不应官家的差役,不听朝廷的王法,在那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的年月里,双龙寺成了清静之邦,我们也都成了化外之民,说起来是没家没业的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挺逍遥自在的。
    我给你讲这些难懂的道理,快把你给讲睡着了吧?其实倒不是这些道理不好懂,实在是我拙嘴笨舌,不能像正觉上人那样讲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叫人越听越爱听。我不是上人的弟子,只不过上人每次开讲都是选那刮风下雨出不了门的日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听了一两次。谁知道一听就听上了瘾,往后开讲,不让我去听都不行了。我常去听讲,上人客气,见面就叫我一声“上足”。
    上足——佛家对弟子的尊称。
    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在自己的知心人面前,什么心里话也藏不住。还是那句话:人心换人心嘛。人家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能够虚情假意呢?
    我上山两个多月,清明过去,眼看着谷雨就要到来,双龙洞前一片茶林,嫩枝吐芽,青葱翠绿,正是抢摘雨前茶的季节。我每天起早贪黑,抢摘芽尖,中午还得烘炒揉晒。上人见我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也就穿起宽腿犊鼻裤、窄袖短褂子来帮我摘茶叶。我们俩每人背一个细篾竹篓子,两只手像母鸡吃米似的在茶树上翻飞,一把把的嫩茶芽接连不断地扔进茶篓里。尽管我们手上忙得跟擂鼓相似,却不耽误聊闲天儿。
    犊鼻裤——是一种长不及膝的短裤,因膝上二寸为犊鼻穴而得名。
    上人知道我是唱戏的出身,却不知道我的身家细底。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人,怎么学的唱戏,又怎么离开戏班子这些事情上来。俗话说,亲人面前不讲假话。上人通情达理,赤诚待人,在他的面前,我怎能拿应付罗家的那套瞎话应付他呢?我看看左近没有人,就把刚才给你讲过的那一番两代辛酸泪全折了出来,一点儿不留地讲给上人听。讲到我宰了黄金龙逃到罗店来,跟脚太平军也从江西打到衢州、金华、永康这一带,我又讲起了太平军当时打金华的情景来:
    那会儿,打杭州来的水客还说太平军在安庆被围已经一年多,各路太平军一齐杀向安庆去接应,一时半会儿的绝不会到浙江来的。谁想到没过几天,太平军说来就来了,一个个都头包红巾,手执兵刃,远远看去,“红浪”里刀光剑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老人们都说“铜金华”、“铁衢州”,这两处的城墙又高又厚,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都攻不下来,太平军到了衢州,没有硬攻,却绕过了衡州,直奔金华。消息传来,金华知府慌了手脚,连忙会同知县坐在衙门里调兵遣将,还放出话来说:人在城在,宁可杀身成仁,也要跟太平军决一死战,以报浩荡皇恩。其实呢,太平军还没到,知府、知县就都悄悄儿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大小老婆、公子小姐,打扮成老百姓模样逃之夭夭了。等到太平军打到城下,绿营兵群龙无首,都司、守备、千百把总一个个都借故溜下城来,换上了便衣,找地方藏身去了。当兵的见当官的都跑了,也就一哄而散。太平军几乎刀不刃血,就攻占了金华城。
    我说到这里,上人打断了我的话头,对我说:
    “打仗这种事情,说怪不怪,说不怪还真叫怪。同是一支人马,昨天在洋枪火炮面前可以奋不顾身,勇敢杀敌,今天在锄头扁担前面倒许会畏缩不前,临阵脱逃。原因在哪里?第一是士气低落,第二是师出无名。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亭人马,只要有一亭败下阵来,冲了阵脚,就会乱成一锅粥。反过来说,自古打仗,哀师必胜,道理也就在这里:师出有名,士气旺盛,刀山火海都敢上。远的不说,道光二十年广州三元里的乡亲们痛打英国强盗,我是亲眼看见的,还不是一帮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百姓,只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就把号称‘海上霸王’、一色儿洋枪洋炮的英国强盗杀了个落花流水、鬼哭狼嚎吗?”
    我听上人说起他亲眼见过三元里的乡亲们打洋鬼子,就死活要求他给我讲讲这一段。上人自知说漏了嘴,先叮嘱我要守口如瓶,这才约略地说起他是怎么跟洋鬼子打仗、后来又怎么出家当了和尚这一节故事来。
    上人俗家姓陈,湖南岳州人氏。岳州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相通的湖口东岸上。西岸是一座高山,叫做君山。山上有一座古刹,就叫君山禅寺。寺里的当家和尚叫做智真长老,是一位远近知名的古德②高僧,跟上人的父亲是多年的书画知交、琴棋故友,经常诗赋往还的。这个智真长老虽说已经年过半百,却还开得硬弓,举得石担,有一身太祖③真传的好武艺,更兼熟读兵书,懂得舆地④、阵图⑤、制造⑥,本是将相之材,怎奈每次秋试,科科被黜,场场名落孙山。他见君昏臣奸,豺狼当道,英雄无用武之地,良将乏进身之阶,一气之下,愤然入山,从此遁入空门,日夜与清灯古佛作伴,四时以诗赋书画为朋,闲时看几篇佛经,练一番拳脚,却也并不割断尘缘:那岳州地面沿洞庭湖西北岸的几个县份中,也颇有几位无意功名利禄的清高逸士,不时地携一坛美酒、几样鲜果,到这里来与长老作竟日清谈。上人的父亲更是深服长老的文才武艺,见解独到,想到自己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足以安邦定国,武不足以杀敌御寇,只会读几句子曰诗云,咏几章风花雪月,与国无益,与世无济,因此到了上人该入学启蒙的年龄了,他父亲不送他到孔门去读圣贤之书,却把他送上君山,拜智真长老为师,攻习文学武艺。十五年工夫,苦心孤诣,循序渐进,文的不读四书五经,更不做八股制艺,却只读昭明《文选》、诸子杂说,学做诗词歌赋;武的除了拳脚刀枪之外,还精研武学七书②,十三篇兵法,篇篇能讲能用。道光十三年中了岳州第一名武秀才,第二年又中了湖南省乡试第一名武举人,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岳州——今岳阳县。
    ②古德——年高辈尊的有道高僧。
    ③太祖——这里指我国佛教史中的禅宗菩提达磨,也称达摩,南天竺人,一说波斯人,南朝宋时来中国。传说认为他是少林拳的祖师。
    ④舆地——这里指作战时利用地形以作掩蔽进退的军事地理学。
    ⑤阵图——军队作战时的队形排列和变化。
    ⑥制造——这里指车械兵器的制造。
    文选——梁昭明太子选编的一部古文集。
    ②武学七书——指六韬、孙子、吴子、司马法、黄石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湖广总督林则徐见他少年英俊,有勇有谋,武艺上更是与众不同,十分赏识,破格以六品衔任用为巡防军武备总教习。不几年又擢升为巡防军统带,在武昌、汉阳一带查禁鸦片烟十分出力。道光十九年,他随钦差大巨林则徐到广州去查禁鸦片烟,一面奉命在虎门监销收缴上来的三千多万两鸦片,一面奉命采买外国大炮三百多门,整训军队,布置江防海防,又组成民军,把个广州变成铜打铁铸相似,随时准备痛打英国强盗。
    道光二十年端午节前后,英国强盗四千多人分坐大小船舰四十六条进犯广州,看见岸上阵势严密,无缝可钻,只好调转船头向北进犯,先攻定海,后攻天津,把个道光皇帝和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不顾林则徐接连在磨刀洋打了几次胜仗,却把他撤了职,改派琦善为钦差大臣到广州议抚。
    什么叫“议抚”?议抚就是向洋人投降的漂亮说法!琦善刚到广州,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上人革职拿办,说他在磨刀洋痛揍英国海盗是“得罪”了洋大人,还要把他送到洋人那里去“谢罪”。多亏当地乡亲和有血性的士绅们出面死争,才把他救了回来。琦善为了讨好洋大人,慌急慌忙地撤去防兵,拆掉炮台,开门揖盗;以致英国强盗乘虚而入,偷袭虎门。琦善不但不敢迎战,反而连夜派人去向强盗请降,答应割让香港,赔偿烟价。
    这一来,激起了全国士农工商的义愤,逼得道光皇帝不得不把琦善革职拿问,改派奕山调集三万五千人马到广州“痛剿”。
    奕山到了广州,虎门失守都已经五十天了。他带来的那一帮将官,平时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哪儿懂得打仗?尽管当兵的不怕死,打仗也都勇敢,架不住当官的是一帮酒囊饭袋,胡指瞎领,白送了许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兵悚悚一个,将悚悚一窝儿。最好的兵交给废物去带,瞎胡指挥,还不是打败仗的命?!三万五千人马反倒让两千四百个英国强盗打得晕头转向,大败而归。
    悚(sóng阳平)——也写作(上尸下丛),本指jīng液,讥讽人软弱无能。
    奕山一看要端他的王八窝,慌忙在城上竖起白旗,拜倒在洋大人的脚下,全部承认前不久琦善割地赔款的条件,再一次走上了琦善的投降老路。
    上人被广州百姓救出去以后,四处奔走,策动学界、绅界和各行会分头聚会,痛斥官府投降卖国。单是学界在明伦堂②聚会的人就有好几千。到会士绅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到痛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一片唏嘘。会上还散发了《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指摘朝廷腐败无能,任用匪人;申明广东百姓“但知杀贼而报国”。这篇檄文刊印以后,一两天内就传遍了广州府左近十几个县。渔舟村店的水勇丁壮跟城里的斯文先生们又不一样,他们不会呜咽唏嘘,也不会嚎啕痛哭,却懂得拿什么东西孝敬洋大人,用什么办法去对付洋鬼子。他们一听到领头的鸣锣聚众,二话不说,一个个拿起大刀、长矛,跳上舢板小船,冒着密集的炮火,去跟英国强盗肉搏硬拼。
    ②明伦堂——广州府学宫。
    香山、顺德两个县的五百多义勇,在白鹅潭打沉了两艘强盗船;新安县的义勇在穿鼻洋面上演了一出《火烧赤壁》,把洋鬼子烧得焦头烂额,哇哇乱叫。三元里的义勇推举一个姓韦的菜农当头领,拿北帝庙里的三星旗当令旗,凡是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丁壮统统上阵,用计把一千多强盗引出炮台,诱到丘陵起伏的牛栏岗,一棒锣响,伏兵四起,硬是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把手持洋枪的鬼子兵杀得落花流水,马仰人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也不敢呆在广州,夹起尾巴悄悄儿地逃跑了。
    事情过去以后,朝廷不单不说广东军民抗敌有功,反而说他们“贪功启衅,杀人灭口,聚众闹事”,把上人和几个领头的发配到新疆去充军,还找了一个茬儿,连那位起草檄文的文士也捎上。他们一路往西走,晚上关在驿站的囚房里。上人跟同行的几个难友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朝廷腐败,军政大权落在一帮废物手里,对内只知敲诈勒索、中饱肥私,对外只知献媚讨好、卖国求荣,而爱国志士用头颅热血来守卫田园疆土,反倒有充军之罪,这叫讲的哪门子道理凭的哪门子王法呀?几个人一商量,大家一齐动手,砸开窗户,钻了出来,分作几路,四散奔逃。
    上人回到岳州,才知道父亲受自己牵连,被官府捉去死在牢里,老母也一根绳子吊了颈,早已是家破人亡了。海捕文书行来,四处都在搜捕逃犯,岳州城里更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没奈何,只得隐姓埋名,打算远走高飞。
    临行前,他到君山去拜别师父,这时智真长老已经年近八十,听说上人因为抗敌获罪,不觉击杖长叹,沉思良久,才叫上人跪下,亲自替他落了发,正了师徒名份,留在寺里暂且藏身。
    按俗例,出家人算是隔世人,出家之前有天大的官司,官府里也不再追究。在寺里反正学的是本事,练的是功夫,出家只是门面,信佛不信佛并没有人来管你。智真长老是个有来历的人,自己就从不诵经念佛,别人看不看经卷他也不过问,倒是上人自己呆得心里烦了,寺里藏经又多,就一卷一卷地拿来翻看解闷儿,有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长老。看的经书多了,才悟出“千万卷经书都是弥天大谎,不可轻信一字”这条结语来。
    长老圆寂那天,召徒众到座前问悟道心得,上人对答说:“佛言一切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是即佛也是空,法也是空,经更是空。”长老微微一笑,取衣钵付与上人,即便低头合目,西方正路,涅槃去了。
    打那以后,上人成了我的至敬师尊,我成了他的虔诚弟子,心里有话给上人说,肚里有疙瘩请上人解。只有一样,当我问起上人怎么从湖南到了浙江,上人却只是笑着说:“出家人吃八方饭,云游四海,哪里去不得?”不肯再给我细说这一段经历。人各有苦衷,往后我也就没有再问。
    我要求上人指点我枪棒拳脚,上人倒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我学的是武生,就说是戏台子上瞧着好看的假本事吧,总不能不说多少有点儿根底。我在双龙寺住了四年,虽然年纪略嫌大点儿,又不是专一学艺,好在有名师指点,不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吧,进展确实也是相当神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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