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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孔任一惊,兼且被江水一浸,先前狂热也已消退,自思:“他说自己儿子未必便死,那便是还有一线生机。自己水性不佳,那老人武功见识和水性,皆胜自己十倍,由他去救,定比自己更好。”当下他想起莲伽叶生死无助,顿时再也不去想这话其实不过就是安慰自己、叫自己逃脱而已,立刻便跃回岸边。
    商臣手下一面朝那逝去的白衣人和灰衣人方向放箭,一面又已有人开始半围了起来,要朝力竭昏迷的莲伽叶拢过去。孔任心中大急,飞身上前抱起莲伽叶,拳脚随手挥了两挥,凄喊声中,那些兵丁已是倒了大半。那些兵丁见孔任势如疯虎,忽然发一声喊,全都抱头而窜。孔任咬了咬牙,略一迟疑,又抱起了地上的婴儿,趁商臣那里人多嘈杂混乱未息、乱箭尚未齐发的时候,飞身逃去。
    孔任想起那老人之语,一头又是扎入水中,可是却再也没有那老人的声音传来。他心头越来越怕,几乎都疑心那老人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自己,整个人简直都恨不得立刻死去,以免面对这一切一切的可怕和可能。他定了定神,将莲伽叶再往上托了托,忽然手边似乎触到了什么。他心头剧震,猛然一下扑将过去,却觉那物迅捷之极,竟然一下就闪得再也不见,只模糊见到一个灰黑色的影子。
    孔任心头剧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生性凶残的西江狗鱼、西江赶鱼?”他虽然不知此传说真假,但眼见此等水中猛兽出现,心头更是忧急疯狂。他发疯般地在水中一遍遍地搜找着,但却什么也没有。终于,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等孔任醒来时,却是在一处岸边,莲伽叶那昏迷不醒的身体也在旁边。敌人似乎没能来这里了,可是……可是理儿却也永远不能来这里了。
    孔任呆呆望着这一切,似乎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明白了理儿回来的希望已经等于没有;心头实已是说不出地恨自己,恨这个世界,也恨那从来都被自己奉为至理明言的原则和坚持。他心中悲苦无及,忽然一跃而起,拼命狂奔,似乎那能帮自己摆脱那一切痛悔和凄凉。终于,他慢慢麻木下来,又回到了莲伽叶身边,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一下子抱起她,又拼命往前急奔。
    孔任想起了铜绿山之约,想起了景子职,也想起了那位老人所说的话。虽然那老人极可能是在骗自己,虽然景子职也已经坠水凶多吉少,但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也根本无处可去,不去那里碰最后的一丝希望,又如能做什么?
    孔任两脚加力,便往那里疯狂奔去。奔至中途,却忽然想起那老人和景子职似乎并未与自己约定何处见面,心中不禁又急。但他却也不敢留太明显的记号,只觉得那老人若是真心为自己,其武功远胜自己,定然能知自己心中所想,顺利找到自己。
    等奔至大冶铜绿山时,天色已将亮。孔任不敢直接现身,只是找到那处废弃在密林中的破旧矿坑藏了起来,给莲伽叶运功疗伤。这矿坑本为百年前采铜所留,后来此处铜脉挖完,遂弃置不用。其内积水处甚多,极是脏臭污秽,土壁上也不时飞落蓬蓬乱物,分不清是受惊的蝙蝠,还是被带落的土石。建儿又哭又喊,但幸好声音早已嘶哑,这动静却也不甚大。
    孔任冷冷望着那建儿,一阵阵要逼人发狂般的感情袭来,心头竟然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在孔任失去儿子之前,那仁义道德始终在他脑中占据着优势,让他无法不顾。可是现在,在失去儿子之后,他却似整个心性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从来视为不可撼动的真理和原则,已然全都变成了吃人的猛兽,变成了他的仇人。
    孔任久久地望着那已越来越虚弱无力的建儿,终于还是闭上眼睛,颤抖着慢慢伸出手去,将他抱在了怀中。那种小巧和温暖曾经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他眼中和心中都在哗哗流泪。他咬了咬牙,前洞后洞地寻找。终于,他找了几处杂草丛生所在,摘了些勉强还能认识的野果山菌之类,小心翼翼地挤汁而喂。那婴儿哭了大半夜,早已精疲力竭,喝了些山果之汁后,便沉沉睡去。孔任给莲伽叶运了一周天功,但虽然仍未醒来,但觉得她脉息平稳,已无险象,方才稍稍平息,想打个盹。不料心力交瘁之下,才一合眼,竟然当真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孔任醒来之时,忽觉旁边似畏畏缩缩站起一个人;定睛一看,却竟然是景子职。孔任只觉浑身热血汹涌,几乎恨不能将景子职撕成碎片吞掉。他一下扑上前,疯狂地掐住景子职喉咙,嘶声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呢?我儿子呢?”景子职被孔任掐得两眼翻白,拼命道:“我……也不知道……我抱住一根芦苇通气,拼命地游,终于到了岸边。”孔任怒道:“那个老人呢?那个能在水底说话的老人呢?”景子职喘着粗气道:“我真的没有看见那老人……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孔任心头如死,知道那老人终于还是在骗自己。他忽然一把甩开景子职,疯狂地朝那土灰之壁撞去。无数灰土下来,孔任眼前一片迷茫,心头更是如被鲜血的海洋淹没。景子职痴痴望着,根本不敢说话。
    良久,孔任终于又平静了下来,直直望着景子职,忽然冷冷道:“好,这我不问你。我只问你,你嫂嫂的儿子最后被抢走的时候,你为何拼命上前补上一掌?”景子职低头不敢看他,只是道:“我……我……”孔任怒道:“你是不是想狡辩,说是想在抢回来的时候误伤?是不是?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什么?你们兄弟俩就是一丘之貉!可怜我的孩儿,竟然为了你这样一个小人而牺牲!”
    景子职面色惨白,完全答不出来。孔任冷冷望着景子职,心头说不出的厌恶和悲凉,几乎就想将景子职立即格毙于手。可他看到那孩子,却终于还是压抑住,只转身冷冷道:“你孩子就在洞里面。马上抱他滚吧!”
    景子职忽然扑通跪下,颤声道:“是我连累了救命恩人,是我该死……只是现在我们都已经被四处追杀,无处可去,只有相互扶持才能生存。我在外面云梦大泽中还有一批朋友,小儿日后习武也得请教先生,孔兄……”孔人忽然怒声喝道:“滚!滚!滚!”
    景子职不敢再说,仓惶入洞,抱了儿子便走,走不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孔任磕了三个头。孔任侧身不受,景子职却仍是磕完,这才蹒跚而去。孔任待他走远,似乎想挪一下身体,却忽然一跤跌倒。刹那间,他整个人再也坚持不住,疯狂地放声痛哭。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又清醒过来,却见莲伽叶不知何时起,已正正站在身旁。孔任心潮激动,颤声道:“叶儿……”想要拉她,却又根本不敢碰她。莲伽叶脸色木然,毫无表情,冷冷地道:“我们的理儿呢?”孔任低头不敢看她,膝行而进,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莲伽叶忽然飞身纵上上面一块危岩,嘶声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中原所有的人!你们全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全都吃人!全都吃人!”
    孔任心头酸苦无限,垂泪道:“是我对不起你……”莲伽叶泪流满面,喃喃道:“我初来中原前,师父就对我说,中原虽然繁华,但却人心险恶,可我……竟然还不大相信。后来见了你,我一心都爱上了你,更加觉得这话无稽。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们中原人比我师说的还要坏,还要无耻,还要狠毒!我恨你们!”孔任见她身处危岩,神情激动,其后便是铜山高崖,急道:“叶儿,你可别做傻事啊!我们还要为理儿报仇……”
    莲伽叶忽然仰天笑了几声,眼中泪珠滚滚而落,痴痴道:“报仇?你还知道要报仇?”孔任心痛欲裂,却听莲伽叶又冷笑道:“不错,是要报仇,但却只是我要报仇,不是你要报仇!你满脑子都是损己利人,你满脑子都是自虐,你跟那些仇人根本就是一伙的!你们中原那些人的武功我现在敌不过,可我就要回去做教主,我要答应师父,练我教护教神功,我一定要杀死他们所有的人!我要发动本教所有的弟子,来一场真正的报仇!你好好等着吧!”说罢将身一跃,整个人便如一朵白云般从岩上飘落,双手展袖之下,便如飞仙降落凡世。
    孔任知道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曾经无限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是远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心中便如失却了人生中最大的支柱一样,所有一切一切支持自己生存的信念,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就在一刻间,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整个人都已到了一个注定都将永远漆黑的地方,生生世世都受那无边黑暗和痛苦的折磨。可他竟然一点也不责怪命运,因为他甚至连痛悔的勇气都没有了,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对那铺天盖地压过来的痛苦默默地承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自惊醒,却觉旁边似又有人在靠近。他心头不知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一定是杀死理儿的凶手之一,整个身心顿如疯狂了一般,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跟其血战至死。然而这疯狂的意念,却也导致了他头脑出奇的冷静。他竟然没有那么疯狂,只是忽然身体后退,更好地将自己藏了起来,眼睛已射出了野兽般可怕的光芒。
    不一刻,一名身法极高的黑衣蒙面人已摸到了孔任藏身的洞前,看了几看,忽然冷冷道:“孔任,你不用再藏了,出来罢!我问你,你夫人现在哪里?景子职现在哪里?商臣现在哪里?婴儿呢?”孔任完全不答,心头却如狂澜翻涌,知道这一定就是斗越椒所说的,那个曾跟白衣人和灰衣人相斗的黑衣人。那人忽然一下扔出一块石子,那石子在洞壁弹跳了几下,几乎正正击中他面门。那黑衣人冷冷道:“你还不肯出来,莫非是以为我在诈你么?”
    孔任心如死灰,却悄悄似在身后放了个什么东西,这才慢慢走了出来。等他出来时,那黑衣人见他面色枯槁,形容憔悴,一个才二十岁的少年人,竟然已老得如同五六十岁的人一样,也似是吃了一惊。孔任冷冷道:“你明明已在小树林亲自参战,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黑衣人目光闪动,奇道:“老夫刚刚才闻讯赶到这里,怎么已经出手打过架?”孔任冷冷道:“你到底要什么,只管快说,不用掩盖。”那黑衣人见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正自沉吟不答,忽听一人冷笑道:“他想独吞这三个婴儿,这还不明白?”孔任望转过去,只见不远处又现出一名白衣人和那名灰衣人。这白灰二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显然已是剧斗过许久,但现在却居然又象是彼此联手一样。只是他们彼此之间,始终隔着丈余距离。
    那黑衣人冷眼望了望他们,他们也冷电般望了过来,三人都是一言不发。那黑衣人目光闪动,忽然一块石子飞出,弹至那灰衣人身边又至白衣人,看起来就如是灰衣人袭击白衣人。那白衣人冷笑一声,道:“这等拙劣之法,也上得台面?”晃眼之间,黑衣人已和那一灰一白两条人影斗在了一起。孔任冷眼看着,忽然猛地窜入洞中,带起一方大石,就要阻住洞口。只听里面一声婴儿微叫,便立刻被强行掩住,接着便是飞速踏水之声。
    那三人虽在激斗,但这婴儿叫声便如雷电袭体一样,立刻令他们齐刷刷地直冲洞内。那堵洞之石如何经得起三人同时回拉?顿时便滚落一旁,三人如飞般抢入。
    忽然,那洞口处猛然一下巨震,整个出口处已是轰地一声坍塌下来,连同那还没完全带出的巨石一起,竟然硬生生将他们堵在了洞内。孔任猛地从那巨石下侧飞身出来,如飞似地又在岩土上连击数掌。那矿坑早已年久失修,又久受风雨剥蚀,塌陷之势立刻更是无可阻挡。只听里面隐隐约约轰轰连声,不一会便已整个山丘都塌了下去。孔任面色如死,身随心转,立刻便又飞身窜到另外一处,找到自己喂婴儿时发现的支洞出口。只见那出口也已无法幸免,早已随着这全山大振之势,塌得无以复加,根本不用他再补掌共振。
    孔任呆呆望着这一切,忽然极疯狂地大笑了起来,笑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怕,也说不出的狂野和心酸。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他只知道所有打自己儿子主意的人都必须死,而且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甚至连那可能的确只是刚刚来的黑衣人,他也根本就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不知从何时起,大雨竟然已是疯狂地泼下;不知何时起,他也已是从疯狂大哭大笑变成了嘿嘿的冷笑,只是他眼中流出来的,似乎已不再是眼泪。
    天色似乎就跟孔任的心灵一样阴沉,他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根本就不想去看见任何东西。他只是漫无边际地奔着,一面奔,一面嘶声大叫,一面嘶声大叫,一面奔,就如一个完全无依无靠,也没有任何方向的孤魂野鬼。
    也不知走了多久,孔任忽然觉得身旁似乎真正多了一个血红色的鬼,而且始终在跟着自己。孔任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咧开嘴向那鬼呵呵而笑,道:“兄弟,你也是跟我一样的么?你是不是已经成鬼了?为什么我还不能?”那鬼冷冷望着他,忽道:“你真的很想做鬼么?”
    孔任双手伸向空中,仰天狂笑道:“做人有什么好?做鬼有什么不好?我又怎么会不肯做鬼?你说,我又怎么会不肯做鬼?”
    那鬼默默望着狂笑中的他,慢慢道:“你本来就注定为鬼,不过误入歧途,才耽误了这许多时日。今天,你已经尝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人心已死,的确可以做鬼了。天地为鉴,今日鬼门关为你而开,正式迎接古往今来第一鬼。从此以后,今日便是永远的鬼节。你开心么?”孔任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忽然头脑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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