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你了。你为何忽然在此出现?”王品源道:“公子说到‘谢’字,让属下如何敢当?属下也不是忽然在此出现的。其实公子自从遇到当今伪太子的时候,我便已注意到了公子,只是一时还未敢确认。后来觉察到公子有了危险,于是便暗中随行保护。再后来,看到樊姑娘救出了公子,又见樊姑娘和樊云山与公子说话,才确认公子确实是真的,于是才出来相认。其中有所迟疑,致使公子受惊,还望公子见谅。”
昭元叹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小心谨慎,确实是一人才。”王品源大喜,道:“现在公子有何打算?”昭元心道:“有什么打算?如今一身在外,莫说樊舜华来救自己只是为了不让爹爹错杀无辜,便是她真的对自己略有情意,看她对自己和对那太子的态度,显然还是明显以那太子为重。既不能回去见樊舜华,又不能完成出使使命,回去亦无颜去见天昭众人,自己又能作什么?还不如就此远离此世,安心当一个寻常之人。”
王品源见他不答,从旁笑道:“公子失散了十多年,我们也多年没有见到主公,本来以为这复位大业便从此无望了的。但天可怜见,至少公子现在是无恙。虽然主公一时仍无消息,但公子既已与我们相认,又已近成年,那么现下便是复位之千古良机。”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昭元耳边道:“公子,我们已有人成为那伪王商臣父子身边近臣,近日听得宫中出现了可疑变故。那伪王不知怎的,忽然卧病在床好几个月,想是有了什么变故。宫中也因此人心浮动,防守有些松懈。我们正好进宫便宜行事,就算不成,也可先探听一些消息。”
昭元心中难以决断,微微沉吟。王品源见他大有犹豫之色,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公子,其实我们现在已有些实力了。令尹斗越椒与那伪王貌和甚离,乃是人所共知之事。再加上加上前些年来,那伪王所行甚暴,朝中大臣已皆有自危之心。我们此次发动,实可说大有成功之望。”昭元正要回答,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可!”二人一惊,却见那本来晕迷过去的樊云山,竟不知何时已勉强坐了起来,而且还正目光炯炯地望将过来。
王品源急忙转身拉上面巾,立刻又转回身来,手按伞柄,冷冷地道:“樊大人,无论于你还是于我们,你都是不该醒来的。”身形展动,便欲扑去。昭元知他心中已生杀机,连忙身体一侧,阻住他跃起之势,道:“且听他怎么说。”王品源不敢违拗,道:“是。属下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别的人还醒着。”
昭元点了点头,王品源纵身跃至樊云山身边,朝他怒视一眼,俯身朝那些躺到在地的人身上补点晕迷穴道。樊云山面色不变,只是缓缓道:“公子肯留下老朽说话之机,想来亦非虐暴嗜杀之人。公子既然肯恤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性命,何不也大发慈悲,恤我楚国千千万万黎民百姓之性命?”
昭元心中一动,道:“此话怎讲?”樊云山道:“十余年前大王与公子之父争位,大王确是心狠手辣,做下了对不起公子一家之事。但迄今已十余年过去了,大王之位早固,而公子之势已衰。若是再起争位,胜负之分自然不利于公子。何况大王得知公子父子尚在人世,自然会再续几年前的追捕令,全国加意缉捕,这几年来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民生,自然又会大受其扰。便是公子,想再浪迹世间、繁衍子孙,也是再无可能了。”王品源冷笑道:“若依樊大人本意,将我们公子交由那商臣处置,我家公子便可快乐一世,颐养天年了?”
樊云山慢慢道:“我本来确有此意。本来我是欲将公子交由大王处置,原是担心公子复国心切,势必又会为楚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国势又带来一次浩劫。因此,我想若是真能确定公子身份的话,便要对公子不利。但方才见公子如此愤激之下,却依然不欲伤我性命,心知公子当是可依德化之人,此事自然另有商议。若是公子肯当面放弃争位之心,老朽便愿赌上这一回,相信公子金口。而老朽回去,自然也不会向大王和太子殿下提起曾遇公子之事。公子见今日我同来之武人箭术虽强,武功却是低微,当知老朽尚未告诉太子等此事。同时,也可证明老朽确实是希望能够在不得不把公子交给大王之前,就确认公子的身份,以免万一不是,却还不得不冤杀于你。公子明心见性,当知老朽既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并非心黑手狠、只求稳妥而不顾天理之辈。再说公子本来年纪轻轻,便已在边远之地身居大祭师之位,声望尊隆,其实也算有帝王之威。那又何必为这本来无甚希望的王位冒此奇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呢?”
昭元沉吟不答。王品源怒道:“胡说八道!樊云山,我本来敬你是一个好官,但没想到你却也为了樊龙附凤而行此歪理!当初先王在时,本就越来越属意于我家主公继承大位,朝堂中乃是人所共知,这王位本来便是我家主公的。现下虽然主公不在,但父死子继,公子业已成年,且就在眼前,自然便该公子继承。何况这商臣即位以来倒行逆施,对外好战,对内好征,性喜奢华,早已民不聊生。如今我家公子顺应天意,来取回王位,那根本就是顺利成章之事,而且以我家公子之仁心,自然更能造福大楚百姓。你这老儿为了攀龙附凤,自身富贵,居然来鼓动我家公子放弃天意之归,那不是痴心妄想么?”
樊云山理也不理他,只是冷冷地道:“樊某为官数十载,只知忠心为国,赤心爱民,是不是好官,世间已有公论,却也不因你这一言便会大损大益。说起樊某攀龙附凤,只怕也是不大贴切。要说到底,我这一家,当是龙攀凤附才算是真,想来你也不是不知。况且我那华儿本来两年前便已可出阁,但却又何以如今才去见亲?那是老夫觉得先前大王行为暴虐,心中不乐,不甚愿意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你想来潜入宫中已久,自是知道,以目前楚国之局势,大王仰仗我樊家之处甚多;我便不允这桩亲事,大王也仍然不会对我樊家如何。”
他这样冷冷说来,神情间自有一种浩然之势。王品源完全答不出话来,显然也对他说的有所默认。樊云山慢慢道:“近一年来,大王忽然大病一场,痛受幻魔折磨,从此卧床不起。其后更性情大变,常自言自己先前杀孽太多,从今天起便要日日忏悔。其一月之内两下罪己诏,敕令轻谣薄赋,朝野为之一新。加上太子亲为监国,处理朝事甚是得力,民众甚爱之德之。我见大王回心转意,又见太子殿下确实少年英才,方才允了这桩亲事。再说当今大王本来便是先王长子,立为世子已有多年,后来先王虽有废立之意,但自始至终并无诏书下传。如此说来,当今大王自然就应是一国之君。虽然大王当日意图杀弟,乃是大王的不是,但终是君上对臣子之命,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你们若是还要来争夺位,那便是以下犯上篡位之谋。这倒也罢了,更大的是你们这样极可能带动刀兵之灾,这可是真正弥天之罪。公子或许对老夫有成见,但公子且请扪心自问,华儿可有对不起你?况且那时不但舜华的终身大事会有波折,荆楚之民苦不堪言更会重大。公子既有仁心,何不惠及万民?”
昭元听他说起樊舜华之事,又是一阵酸楚,心头喃喃道:“樊舜华生来便是王后之仪,他二人确实是绝配。我一个荒野之人,远远不如那太子,又怎么去配她?我若是去损人不利己,那又算是个什么人?”他心思恍惚之下,反而于樊云山那一番道理并未入心。
王品源冷笑道:“我闻当日先王本已拟了诏书,就要立我家主公,只是因为商臣先觉,立即发动弑君杀弟,诏书才未发出。行篡者乃是商臣,并非我们公子。樊大人何以故意颠倒是非?”樊云山冷笑道:“世间传闻本多,自然不足为凭。何况便真是如此,大王已正位多年,怎么说也是大王了。要说弑君之事,那商代夏,周代商却又作何解?”
王品源一时不好辩驳,急向昭元道:“公子,不可听信这老儿的一面之辞。这王位本来便是公子的,如今国有变故,乱象已起,乃是天赐良机,却之不祥。”樊云山冷笑道:“如今大势乃是太子革新之象,乃是顺象,正示我楚国国势将因太子掌国而强,怎说是什么乱象?公子乃是明白人,老朽便说句不中听的话。太子殿下之风采,公子也是亲眼见过,比之公子如何?何况太子殿下监国已近一年,大事小事无不井井有条。公子且请自问,若是公子来监国,可能做的比太子殿下好么?”
昭元全身颤抖,心头酸苦更是无可自制。樊云山慢慢道:“公子与小女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老夫家教乃是事事以国为重,所谓个人虽有委屈,也是当以国为上。公子虽是王孙,但流落十余年,实已与常人无异。若是妄起非分之念头,徒然惹起刀兵,到头来还是身死名灭,徒惹世人笑柄乃至唾骂。还不如公子世居化外,祭天教人,一样有王侯之威,同时还传万世之名。老父言尽于此,是否以天下人为重,还请公子自断。老朽别的做不到,但可向公子保证,若是公子肯以天下人为重,老夫决不对公子不利。今日之事,自然便是从来没有发生。但若是公子不肯,那便恕老夫不能出力保全公子了。公子若是不信老夫,自可杀了老夫以免后患。”说罢努力动了几动,撑一枯枝,颤颤微微站了起来,双目直逼昭元。
昭元见他虽老迈龙钟,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依然是精芒四射,站起之际,箭伤处更是鲜血直流,但却眉头也不稍皱一下。昭元心中不觉暗想:“他这番话,倒还真未必是虚。可天下苍生虽然重,我难道便定要一生受委屈么?”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更是抽搐:“他们什么都得到了,国家、权势、地位、妻子……甚至连犯了十几年的错,只要一朝稍有改进,旁人便是是一幅感恩戴德感激莫名的样子,觉得是莫大的道德和恩宠。我也是王孙,却何以命苦如此?”想到这里,他脸上更是阴晴不定;眼虽望着樊云山,思绪却已飞到了九天云外。
樊云山见他久久不肯回答,忽然道:“老朽相信公子还是会以天下人为念的。老朽这便告辞。”说罢转身慢慢行去。昭元不置可否,王品源心头实想截下他,但见昭元明明看见樊云山远去,却始终不说拦截,也就终于没敢去截杀樊云山。
待得樊云山终于一步步去远,王品源道:“公子,这老儿根本就是一派强词夺理,公子千万不可被他妖言说服。”昭元默默无言,就如没听见一般。王品源看了看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他那些政声什么的,其实根本作不得准。别看他自号天南药王,整日里鼓捣医药虫鱼,一派超然气象,其实官场都黑成这样了,能混到他这高位上的人,谁能不备几幅狠心毒手?他便再想清高,又怎能完全例外?依属下看,只不过他家的外衣很多,里面的人纵然再恶再臭,外面看来也容易只觉得光鲜……”
昭元忽然暴怒道:“你说什么?”王品源吃了一大惊,连忙住口,拜倒在地:“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心下好生后悔:“公子明明似对樊家小姐有意的,我信口开河也得小心点,怎么一口就把她也给吹进去了?”
昭元怒视了他一气,目光渐渐平和,道:“起来吧。言者无罪。”王品源这才站了起来,一时间却还不敢说话。昭元转过身去,呆呆望着樊云山远去的方向,忽然一声长叹,道:“你不用再说了。我本来便无争位之心,如今一想,更是觉得争位风险太大。这于我们便也罢了,若是导致天下百姓遭殃,于我之心何忍?我曾师从蜀王年余,学其德政,今又见樊云山父女确实并非坏人,这些话实不可不听。”
昭元说罢此话,心头竟然莫名其妙的一阵轻松,似乎卸去了什么重担,但却也失去了什么希望支柱。他转身望向樊云山离去之方向,心头越来越是失落,喃喃道:“这一去,可要到何日才能再见到她?”
王品源奇道:“什么她?”昭元面上一红,忙道:“我……是说蜀王望帝。”王品源察言观色,知他言不由衷,也不点破,只是道:“莫非便是那让位给臣子的杜宇?”昭元道:“正是。我在边荒蒙他救护教导,实乃我之再生父母。他在之时,日日教我凡事以天下人为重,而且以身作则,宁可自己身死,也不肯回去与那乱臣贼子争位。直到死时,他仍一心盼那贼子知道他死后,能够平和待民。我虽然年轻识浅,又怎么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教导?”
王品源目光闪烁,道:“原来望帝之死别有隐情,看来我等的疑虑倒确实是真。”昭元奇道:“什么疑虑?”王品源道:“当日望帝名震天下,行尧舜之德,禅位臣子,天下无不称颂。后来望帝忽然身死,虽然那新王如丧考妣,为他修了座傲视群陵的王陵,可我们却从一开始就觉得似有蹊跷。现在看来,望帝当时只是逃离,而且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他顿了顿,又道:“公子,望帝悲天悯人,便对敌人也不例外,最后不惜一死为民解脱,自是令人感慨钦佩。可公子知现在蜀国国政民生如何?”
昭元道:“如何?”王品源道:“只怕是大大有违望帝初衷。那君万寿之行,简直就是变本加厉,更甚于他疑心望帝未死之时。”昭元不答。
王品源又道:“要知一人之品性,其实本来都是有善有恶。处心积虑要追杀望帝之人,自然恶多于善,是为恶人。善人恶人之间,思考也自不同。恶人先前假装为善,其恶之本性受到压抑,一旦得遂所愿,其恶发将出来,那便比不压时还要厉害百倍。望帝自己乃是善人一个,便以善人之心度恶人之腹,以为那恶人最多不过是疑心自己未死,才会虐待百姓。其实恶人疑心他未死之时,心中毕竟还有一点担心,不敢过分骄奢淫逸,生怕望帝挟民心复位。待亲眼看见望帝身死,自然便是了无牵挂。这个时候,他想起先前自己十几年不得安心享乐,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享乐,而且自己业已年老,时日无多,那还能不玩命享受?”
昭元一听也觉有理,暗想:“当日那贼子看到先生身中数掌、绝无活命可能,居然还不放心,后来还非要扒开坟墓亲眼看过,可见他心中忌讳确实极深。以他这种心性,后来要大肆享受,疯狂恣欲,也是可以想象。”
王品源又道:“说到我们这边来,那便是公子和樊云山都是宅心仁厚,以为自己不去争位,一味退让,天下便会太平。这不也跟望帝一般心思么?”
王品源察言观色,知道昭元与那樊云山之女交好,况且又知樊云山所言也有道理,公子心中定然不肯认为樊云山乃是恶人。因此,他便干脆换了一种方式,反而大赞起樊云山来:“樊云山看到那商臣忽然转好了点,太子也是不错,于是便以为他们从此将改恶从善,能为天下之福。可是以属下之观察,那商臣此次转变非常突兀,先前并无什么大事能让他有如此转变。是以这情形到底如何,令人生疑。”
昭元一想,也觉得这甚是有道理,不觉道:“确实可疑。但樊云山老谋深算,怎么会也顾及不到这一层呢?”王品源道:“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立场决定一切啊。他说起来毕竟还是要成为商臣亲家的,先前他说的那些不肯答允云云,我看不过就是个面子问题。试想就算那商臣不去逼他,满朝上下人人皆知他女儿乃是本来的太子妃,谁敢去与他结亲?他等了几年,眼见女儿年纪渐大,却仍是无人敢来,心下自然也是着急。再加上商臣忽然转变,他改口便有了面子和台阶。这时候若不再顺势改变,难道要女儿在家丫角到老不成?何况他虽然心中生疑,但定然对自己女儿甚有信心,以为以自己教导,自己女儿成了王后之后,即使那太子不甚贤德,她亦可起从旁劝诫之效。因此,他才不顾这个疑问,急急送女儿来成婚。他刚刚那番话似乎正义凛然,全无私心,但他翻滚官场数十年,若是全不为己,又岂能争得这般高位?在这事上,他的私心立场太自然,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还没觉察到,方才能有那番让公子深以为然的慷慨大话。虽然他说这话时,确实以为他自己没什么私心,但毕竟利害关系已经植根于潜意识中。他的高明之……所言所说,看起来似是没私心,其实私心却已是深藏不露、冠冕堂皇地实现了,甚至都已不需要他自己去明白、去觉察。”
昭元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王品源又道:“所以说,这商臣突然悔悟,未必是什么好事,或许不过是偶然的什么变故而已。他一旦克服心理障碍,以他当时天涯追杀主公的凶残手段,回想起这些时日的委屈,那还能不变本加厉补将回来?那伪太子乃是他之儿子,父子连心,耳闻目睹之下,自然也与他狼狈为奸,一鼻孔出气。”
昭元摇头道:“我看那太子确实是人中龙凤,乃是一脸正气,未必便如你所说。”王品源道:“公子明鉴:当日那君万寿未害望帝之时,勤政爱民简直连望帝自己也还不及,所以望帝才会选中他。又如当年那商臣害主公之前数日,与主公可真是好到了极点,似乎一切恶习都一朝皆去,焕焕然乃是一个全新之人。可后来他害主公之时,其手段之狠辣,实可谓天下无匹。有这二人在前,公子千万不可轻易以己之心,来度他人之腹。”
昭元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个虽也是有道理,但……但……”他虽然心中对那太子深有嫉妒之意,但毕竟心胸也没那么窄。既然自己亲眼见过了其风采,要再说其是卑鄙猥琐,确实难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