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活的广大原野,其中散布着一些黑暗的地方和一些光明的地方。我们的工作的目
的,应该是或者扩大光明地方的界限,或者在原野中增加光亮的中心。
在铜川当市长的时候,张铁民是晚上熬夜看文件的。到了西安,他的习惯有所改变,
晚上基本不工作的。除会议外,看过电视新闻就睡觉。翌日凌晨4时,闻鸡起舞,看文
件,办公,学习。他以为,这时候脑子清楚,精力充沛,效率也高。
天亮之后,吃些早点。然后乘车在城内外转一大圈,再赶到市政府大院上班,市面
上有什么问题,什么情况,全看到了,一目了然。看到问题,就给有关方面打电话,催
促处理。
上班后除了开会,看文件,所剩的时间全部拉到外边去。他有个毛病,出去不喜欢
带人。如果带人出去,总是有目的的。有时候,他也换衣服,以便把自己溶入万头攒动
的人群里。
西安有多少背街小巷,怕连在西安居住过几十年的老户也不会数得清,走得遍。张
铁民,我们的市长,不能说全走了,基本上都走遍了。
上班时候他走,下班时候也走,节假日他还在走。不是始终沿一条线徘徊,而是不
重复地去用脚步丈量那一条条小巷,一道道窄胡同。
人们都说,张铁民市长节假日从不休息,要说是休息的话,是在外边。叫上几个同
志,或者踽踽独行,到处跑,到处看,到处问。
他说这是很好的锻炼。谁说不是?但如果仅仅被看作是身体方面延年益寿的那种锻
炼,就大错而特错了。
他周围工作的同志知道,在星期天想要找到市长是很困难的。老伴余敏说,老铁一
天不沾家。别人问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苦笑着,也确实说不准。
渐渐地,人们便惊奇地发觉,张铁民到西安当市长不过一年半工夫,竟把抓市容和
基层工作的许多同志,许多街道办事处的书记、主任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把这些
同志的思想状况,工作能力,长处短处,都摸透了。
大年三十,西安被大雪覆盖了。张铁民所操心的不是自己怎么过年,而是如何组织
清扫街市上的积雪,怕出了车祸,滑倒了人。
他喜欢读报,尤其注意《西安晚报》和《陕西日报》的那个专门登载群众来信的专
栏,从“钟楼下”、“秦岭了望哨”的窗口,窥视着八面来风,捕捉这座城市的一些角
落传出的声音。
一边看,一边用笔勾划着,在报缝里,或者干脆在报道旁的报纸上圈圈点点、密密
麻麻地写满批语,在发行数十万份的省市党报上,如此用心良苦的读者,怕只有我们的
市长一位了。
其批示,又通常十分具体。哪些部门,哪些行业的问题,他就直接指名道姓地批给
那里的负责人。语气或执著,或婉转,或劝慰,或严斥。这些批示,会迅速递到第一线,
处理情况又一一回到他的脑子里。
这些问题,有年糕走后门的,反映车祸的,大肉后腿卖给熟人的,乱收经营执照的,
服务态度恶劣的,乞丐向外宾讨钱的,鸽鸟花市混乱的,乱搭香烟的,自来水跑水的,
乱倒废渣的,食物中毒的,盗花的,违章操作的,等等,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
有。
一个城市,几百万人口,每天都有若干来信,若干电话,铺天盖地地向市长涌来他
却嫌不够似的,借报纸的窗口去透视散布着一些黑暗的地方,以扩大光明地方的界限。
为了西安,他虽没有三头六臂,却通过这些手段,无形中多了一只只强而有力的臂
膀。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比谁都记得清楚,你不办,他就抓住不放,反复追问,直到
事情了结为止。不少干部都知道张铁民的脾性,不论是他批来的群众来信,还是市政府
转来的,迟办不如早办,不办是绝对过不去的。
在他私查暗访中,如果有走后门的事情遇上他,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在铜川工作时,他也是常常出没于平民百姓之中,检查那些使人们深恶痛绝的阴影。
有次,他来到一个菜场,不为买菜却要尝尝排队的滋味似的,夹在了买菜的长蛇队
列里。他看见有熟人插了队,还多买了好几份。
他走上前去了,和气地问售货员:“同志,排队每人一份,这位同志怎么买了几份?
队排得这么长,这样做好吗?”
“你管得着吗?人家给别人捎的,可以。”售货员挺有理。
他想了想,又回来排队。轮到他:“买三十几万份吧!给铜川市每人一份。”
售货员怔住了,接着就胆怯地检讨起来。他被认出来了。
在西安,张铁民不止一次地大声疾呼:“一定要叫走后门的不正之风在西安断子绝
孙!”
一次检查卫生,经过大雁塔菜场时,张铁民看见群众在排长队买豆腐。听群众嚷嚷,
排了两三小时队了,还买不到,豆腐从后门被提走了。
“走后门?”他马上绕过店门,果然在后门处碰见一个妇女、一个小孩拿着豆腐走
出来。
“先别急着走,豆腐放在这里,把店里主任叫来。”
主任来了。
“群众排长队,你们却开后门,有没有纪律?”
“有,有。”主任不知说什么好。
“请你打一下电话,把蔬菜公司主任、二商局局长找来。”
上级领导被找来了。张铁民批评道:
“不要看是个别现象,类似问题很多。这种风气一定要煞住!我建议,这件事情要
严肃处理,把豆腐收回,钱票退还,让到外面排队去。”
以后,多次到大雁塔检查,张铁民都要到这个菜场看看,问群众说:“现在这里还
有没有走后门的?”
“好多了。”群众高兴地说。
有次遇上排队买豆腐,没货了,他就叫从别处调豆腐来。
群众中传播着这桩佳话,同时也传播着与此相应的一段奇闻,说有位领导在开会时,
研究吃菜问题。这位领导听说吃菜短缺,突然茅塞顿开似地说道:“吃菜紧张?可以吃
些豆制品嘛!”条子递上来了:“豆腐要票。”“哪?豆腐还要票?”这位领导吃惊地
叹道。
这两桩传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在李家村菜场、纺织城商店、东五路以及北关等等商店,张铁民都在那里查访过,
排过队,处理过棘手的问题。百货上去得少,饭馆和副食店去得多一点,农贸市场也经
常有他的影子。人们开始不认识,后来渐渐认识了,不规矩的人互相挤个眼,都收敛了。
后来,他简直不敢上街了。每到一个地方,就围上一堆人。“铁市长!”“张铁
民!”互相传告,路过的人们都要看一眼他们所尊重的市长。这样,倒使得张铁民心里
不安。
1982年,西安一度面粉供应告急。人们传说要涨价,都去抢购,面粉越少越显得紧
张。
张铁民亲自指挥,从外面调来面粉,供应很快缓和了。
不久,火柴告急!张铁民把财贸部一位副部长和主管这方面的副市长找来,开口问
道:
“面粉危机刚刚解除,怎么火柴又告急呢?”
“客观原因很多……”
“我不要听客观原因,我要听解决办法!如果我们当市长副市长的,连群众生活所
必需的极普通的火柴都解决不了,我们不如就不要干这个工作!”
“这事不是经委管的吗?和他们打个招呼,要立即设法解决!这个事,就不必我亲
自给他们讲了吧?”
似乎,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不,他是坐不住的,一个人独上大街了。
张铁民穿过鼓楼向西,见小店就进。
“有火柴吗?”
“没有”
几个小店的回答相同。
“为什么没有?”
“进不来货。”
他途经市招待所门口,进去在市容整顿办公室休息了一下,喝口水,又向西走去。
之后,又去了商业局、火柴厂、仓库。
于是作出决定:“把所有库存,给我全部拿到市上去!你惟恐脱销,压那么多,买
的就越多,也就越是买不到火柴了。一人只准买一盒,让营业员给顾客讲清楚,就说先
用着,火柴问题马上可以解决。”
同时,又组织货源,从延安等地进货。
过了几天,他还不放心,又到大街上去了。这次还是上回那样,见小店就进,就问:
“有火柴吗?”
“有。”
“可不可以买一包?”
“一人只许买一盒。铁市长说啦,先用着,火柴问题马上可以解决。”
营业员们都在重复他讲的那番话。他放心了。
一些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开始不理解他,就问:“一些问题,你怎么了解得那么
具体?”
“一、观察。二、群众来信。我一天不看群众来信,心里就发慌。”
他回答得很简单。
大伙儿与他一起工作熟了,就开玩笑说:“你当市长,是抓原则的,抓这么具体干
什么?”
张铁民便徐徐道来:
“十年动乱,把我们的党风搞坏了,社会风气也坏了,我们党的好多优良传统也被
丢掉了。我们这一代人,肩负着拨乱反正的历史使命,就是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去具体解
决!用实际的工作,让人民群众信任我们这个党,信任人民政府,说我们的延安精神又
恢复了。”
“我们天天讲为人民服务,如果群众看不见,摸不着,他就不会相信我们,说我们
搞空头说教!”
“我们的工作搞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要解决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为人民造福!
我们这号人哪,年龄大了,工作机会不多了,更要拼命抓紧时间工作啊!”
夏日的一个星期天,张铁民带几位同志,一大早就站在五路口起点站等候上车。
他星期天不休息,可总记着要给司机留半天休息时间。
挤上公共车后,见窗子脏,座位也脏,他就要来抹布擦着。见有抱小孩的,他就让
座。女售票员开始有些厌烦这位戴草帽的老汉,逐渐被老汉的热心劲给感动了,便说:
“老师傅,我今天没来得及收拾车容,害你帮忙,请原谅,也谢谢你了!”
车快到终点的时候,有人认出了铁市长,售票员忙凑上去,惭愧地说:
“你星期天不休息,还操心乘车问题,我今后保证好好工作!”
之后,张铁民又悄然踏入郊外的菜地,找菜农了解情况,酝酿着扩大菜田面积的整
体规划。
下午4时许,他又由南郊乘另外一路车回家。
一天之中,他只喝了一杯酸梅汤,一杯冰淇淋。赶到家里,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张铁民每天工作多少小时?似乎没有谁去统计过。如果仔细地算一算,其数字一定
是惊人的。谁见过他有星期天?谁见过他有节假日呢?
星期天他忙,而节假日就更忙。
大年三十晚上,张铁民是在车站和陌生而亲近的旅客一块儿度过除夕的。他要车站
给旅客包饺子吃,并亲自到伙房去看,在候车室里同身在异乡的旅人团圆。他代表西安
这座城市,以主人的身分,陪伴客人们在这古老传统的佳节里迎接新年。
接着,他又赶到环卫局同清洁工人联欢,到站上去看望值班的清洁工。他觉得,越
是在这时候,越是要想到打扮这座城市的清洁工人们。环卫职工,在他的眼里并非社会
地位低下的公民。
夜里10点钟了,东大街浴池打来电话,反映什么走后门事,他又匆匆赶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爆竹声声的零点了。一阵阵沉雷似的闹声,滚动在古城的上
空。他这才长出一口气,躺在了那把旧藤椅上,望着窗外的礼花,舒心地将酒杯轻轻举
起来。
初一、初二、以至这年的整个春节期间,张铁民的行踪在自来水厂、在汽车一厂、
在电车厂、在调度站、在土门、钟楼、广场,在人烟辐辏的街市、商场,在小巷子的深
处。
他的脚印,迭在了千千万万人的脚印里。他踩着初春的土地,感到了泥土涌动着的
博大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