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厚三个闺女,大闺女叫刘桃,婆家当庄里魏家,二闺女叫刘杏,三闺女叫刘李,刘李刚刚下学,在队里劳动。人群里穿得红艳艳的是刘李,白白胖胖的是刘桃。刘杏笑微微地看了运生一眼,轻轻往下一跳,跳到运生怀里了,大家轰地一笑,运生的脸上像抹了鸡血。
女席上很热闹。女方四个女人,明华是媒人,另外三个是德厚家的闺女,刘桃刘杏刘李,姊妹三个除了年纪不一样,长相个头差不离儿,身子高挑匀称,白皙的瓜子脸,模样儿出挑,小满看得两眼发直,心说,德厚看不出哪儿好来,生出的闺女,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倒是便宜了运生,不吭不哈,娶了个俊俏媳妇儿。男方的陪客也是四个女人,淑云玉兰小满明兰,这四个女人除了上了年纪,也是没疤没瘵,年轻的时候,也是人样子呢。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像野雀窝里捅了一竿子。明华把两边儿女人介绍了一遍,按辈份儿认了亲戚。明华是媒人,天下无媒不成亲,媒人的恩情大过天去,坐上首是定了的,刘杏是新人,又是头一遭儿,也该坐上首,刘桃刘李是女方的亲眷,也要往上坐,男方家的陪客,不论辈份儿多大,不能往上挤,客人的茶水碗筷,一菜一饭,都是她们支应。有淑云在,明华有多大的胆儿,也不敢往上坐,老嫂比母,娘家嫂子万不敢慢待。
小满把明华摁在了上首,明华不敢坐,把嫂子拖上去了。小满说:“明华姐,今儿不怕嫂子恼脸,你踏踏实实坐在上边,让嫂子好好服侍你一遭,哪里不周全,不用你动口,我们几个拾掇她。”明华拉出了一身汗,嫂子死活不肯往上边坐。淑云说:“明华,你别犯犟,不是运生相亲,你坐上头,嫂子还不依呢,今儿不同往常,我坐在上边,不说别人,小满也把我埋汰煞了。”
大家笑了一阵儿,淑云拗不过明华,坐在了上首。刘家姊妹也不紧着虚让,刘杏端端庄庄坐在上面,刘桃刘李两边坐了,笑吟吟地听着大家说话。淑云问刘李:“闺女,有婆家了没?”刘李羞答答地抚弄着衣角,刘桃说:“她二姐还没出门儿,选不着她!”玉兰羡慕地说:“还是你们刘家出息人,看你三个多俊俏啊。”
开始上第一道菜,四个果碟儿一块儿端上来。一碟儿花糖,一碟儿桃酥,一碟儿蜜食,一碟儿甜糕。四样儿小点心一上来,大家七上八下动筷子,耳边咔嚓咔嚓一阵儿响,很快风卷残云。
第二道菜也是四个碟儿,一碟儿甜瓜,切成一片儿一片儿,一碟儿西瓜,切成一角儿一角儿,一碟儿红艳艳的西红柿,撒了一层白生生的砂糖,一碟儿黄杏,看起来是一个,筷子一戳,原来是四瓣儿。女人一边儿嚼,一边儿唧唧聒聒说话,淑云不停地往刘杏的碗里夹菜,偷空往嘴里塞了一片儿甜瓜,说:“都说陈庄的瓜儿甜,还真是,放在嘴里就化了。”
小满说:“你还有几根牙?小心把舌头咽下去了。”淑云说:“牙还有两根,东倒西歪,后面槽牙落尽了。小满,趁着嫂子还有几根牙,快给云芝定了吧,嫂子吃一回少一回了。”小满笑着说:“想得美!云芝明儿订亲,也没你的份儿。”大家笑了一阵儿。
四个果碟儿撤下去,后面是四个大碗,一碗儿清蒸母鸡,一碗儿黄焖鲤鱼,一碗儿木耳拌黄瓜,一碗儿芫荽炒腰花,厨子的手艺好,味儿也好,几双筷子在碗里乱捅。玉兰笑得吃不成了,大家不知道玉兰笑啥,刘杏起了疑心,筷子停在嘴边,愣愣地看着玉兰。
小满掐了玉兰一把,玉兰还是笑。淑云怕客人想多了,忙笑着说:“你们谁也别管她,只管吃,她身上的痒痒肉痒痒了,等她笑完了,一根鸡骨头也别给她留。”明兰怕把人笑毛了,惹出是非来,扯了玉兰一把,说:“嫂子,别笑尿了裤,有啥好笑的,说出来听听。”
玉兰伏在明兰耳边,把羔子杀鸡的事儿说了一遍,明兰眼角冒出水来了,一会儿捂嘴巴,一会儿揉肚子,直不起腰来了。明华说:“你们别顾着刘杏,刘杏可比你们开通,说出来我们都跟着热闹热闹。”玉兰把昨天大姐夫杀鸡的事儿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捂嘴巴,大家笑得满嘴里喷饭。
刘桃说:“还有更要命的呢。年前跟俺当家的赶年集,碰上陈庄队里杀猪,谁知从哪墙窟窿里淘换来个二百五,人家看也没看,一刀子捅下去,不知捅在哪里了,猪嘴里还呼哧呼哧喘粗气呢,噗哧一声掀进了汤锅,猪毛刚褪了一半儿,杀猪的一松手,那口猪从锅里跳出来跑了,一边儿白一边儿黑,活像个猪阎王。这帮人追着撵,也怨那口猪跑得忒急了,眼色儿又不好,一头扎进井里去了。”
刘桃像个说书的,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不疾不徐,说到要紧处,戛然闸住了。大家愣了一阵儿,哄地一声笑了,刘杏紧靠着刘桃,抱着刘桃又笑又咬,刘李笑的直擦眼睛,泪水刷刷的,小满差点儿断了气,明兰一口茶水,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喷了玉兰一脸。玉兰笑着说:“我的亲娘哎!”轻轻给了明兰一巴掌,“一早上洗脸了,用不着你帮忙!”明华笑得直流眼泪,说:“刘杏,快把刘桃的嘴撕了!”
菜上得差不多了,明华跟跑堂的言语了一声,明美和羔子上来敬酒。羔子在男席上喝了两盅儿,脸红得关公似的。八里洼的女客看见羔子,猛丁想起杀鸡的事儿,早笑成了一串。羔子被女人们一笑,两腿先哆嗦了,明美当是客人们笑话羔子,脸上发绿,全无半点喜色。
按老礼儿,先给坐在上首的客人敬酒,淑云坐在上边,也不推辞,明美鸡啄米似的往淑云的盅里滴了两滴,淑云仰头喝了,大家都说不算,非要淑云实实在在喝两盅儿,淑云平常有些小酒量,今儿不敢莽撞,怕冷落了客人,捂着酒盅儿说:“行了行了,今儿喝酒的是媳妇儿,我跟着沾光罢了。等运生结婚,不用你们让,我喝个底朝天。”
小满和淑云开惯了玩笑,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非要验看验看淑云的酒量,怂恿着说:“给她倒上,狼群里跑出驴来了,嫂子,今儿数着你大,你打了拦头雷,下边咋喝?”明美没法儿,只好给淑云斟满了盅儿,刘杏忙给淑云端起来,淑云不好驳媳妇儿的面子,只好喝了一个满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