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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惠文端着热水进了陆佳萍的屋子,用热毛巾为陆佳萍捂脸。
    “哎哟!”陆佳萍叫着,“你轻点儿嘛!”
    惠文警告她:“别乱动,你的脸已经有点儿肿了!这个常发也真下得去手,竟然打得这么狠,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打成了……”
    “喂,我是不是变丑了?”陆佳萍顿时紧张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真生气?”
    陆佳萍泄气地说,“女孩子生气嘛,当然不会像他们男人那么凶了!我觉得我已经装得很像了!”
    惠文叫道:“什么?你是装的?”
    陆佳萍出口不认账:“没有啊,我没说过!”
    “那好!”惠文悄然一笑,“明天我就带你去找戴政委,咱们好好告他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陆佳萍急忙站起:“千万别……”
    “为什么?军队有纪律,不许打人!何况打得还是这么温顺可爱的女孩子!”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何必落井下石呢?”陆佳萍语气轻柔。
    “嗯?你好像很心疼他!”
    “不是啊!”陆佳萍忙掩饰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的仇自己报,就不用麻烦领导了,几位首长都日理万机……很忙的。”
    “没见过你这样的,自己挨了打,还挺高兴的!”惠文边拧毛巾边说道。
    “说实在的……”陆佳萍突然变得很深情的样子,“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生他的气#蝴这么狠地打我,说明他心里没鬼!我敢保证,他真的没有睡那个日本女人!你说,这个打是不是很值?”
    惠文摇了摇头:“跟上什么人就学什么人,跟上常疯子,你也成疯子了!”
    陆佳萍没说话,嘴里又哼起她的东北二人转:“一轮明月照关东,白山黑土出英雄,立功的英雄有多少,就数哥哥你花最红……”
    惠文无可奈何地笑笑,感情的事情,真的很奇怪,她算是信了。
    深夜,其他的警卫员都已经钻进了被窝,只有常发还愣愣地坐在油灯下,嘴里叼着一支毛笔苦思苦想,那样子像是个参加会试的秀才。
    一个晚上常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鸡已经叫了。
    常发走出屋子,清晨的空气格外的清爽,常发很久没有闻到如此清晰的空气,可能是烟火味已经是他的家常便饭了。他在屋外来回踱着步,几次想伸手敲门,又都缩了回去。他转身向外走,又犹豫着停了下来,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回到门前。
    “报告!”
    “有话就说!没啥事你就先回去吧,我现在还忙着呢!”甄一然开门望着常发。说着就要关门。
    “甄书记……”常发一把推住门,小声地,“甄书记,有情况!”
    “什么情况?”甄一然问。
    常发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了一阵:“你跟我来!”
    甄一然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可是好奇心有驱使他跟着常发来到了河边,看了看四周,什么都没有。“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甄一然摸不着头脑。
    常发作揖祷告地忙乎了一阵儿,这才在胸口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拿出大大的一张纸,双手恭恭敬敬地捧上。
    甄一然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我的检查!”
    “不用交给我!今天上午武工队开总结会,你自己到会上去念!”
    “甄书记,大会发言就免了吧!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出风头!那出头露脸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你出的风头还少吗?从分区到地委谁不知道阁下?前几天我到总部开会,连聂老总都问:听说你们那儿有个酒神?”
    “甄书记……”常发橡皮糖般地纠缠着,“杀人不过头点地,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光棍不吃眼前亏……”
    “什么乱七八糟的?”
    “您先看看再说!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写了一个晚上!”
    甄一然看着忍不住想笑,他强作严肃:“你这是什么检查?”
    甄一然手中的检查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大脑袋,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里滚出西瓜大的泪珠。
    常发急忙解释:“这意思是说我错了!不信你看,我哭得多伤心呀!我爹娘被鬼子杀了,我都没这么哭过……”
    甄一然被这个男人逗得哭笑不得,他把常发带回了屋子,把常发的检查拿给了孟长胜和其他人,看完常发的检查,一阵哄堂大笑把屋子震得直颤。屋里所有的人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揉肚子擦眼泪;就连前来参加旁听的,一向喜欢板面孔的孟长胜也笑得前仰后合,不停地拍打着坐在身边的戴远征:“这狗日的,这狗日的……”
    甄一然敲了敲炕桌:“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笑了!”
    常发偷望着甄一然,一脸埋怨。
    “刚才,大家都看了常发同志的检查……你们别笑了!我觉得这份检查写得不错!至少他已经认识到自己是真正的错了,这不容易呀同志们!常发同志没文化,不识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缺胳膊短腿,说实在话,让他写一份检查,这确实是有些难为他。”甄一然看了一眼常发。
    人们不再笑了,一个个正襟危坐。
    甄一然接着说:“据说,他的这份检查写了整整的一个晚上,大家都看到了,这份检查用得着写一个晚上吗?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想了一个晚上,认真地思索了一个晚上呢?在刘家堡战役中,常发同志是立了功的,而且不是个小功!可他半句也没提,没有用自己的功来开脱自己的过!这本身就是一份最好的检查……
    “这个检查,我们虽然不能大张旗鼓贴出来宣传,但是,我希望它能贴在我们每一个抗日同志的心里……”
    常发歪着脑袋听,他听得很认真,从未有过的认真。
    会议结束后,戴远征走出了屋子,想了想,又回头冲着常发大喊:“常发,走啊!你不是要求调动吗?我哪儿正好还缺个警卫员!”
    常发歪着脑袋:“我说过吗?是政委记错了!”常发使劲点头,“一定是您记错了!我常发一切行动听指挥,怎么会随便要求调动呢?您要是真心疼我,就和秀才书记说说,批点儿酒喝吧!”正说着,忽然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甄一然,急忙改口:“政委同志,戴花要戴大红花,喝酒要喝庆功酒,平白无故的,您干吗要请我喝酒呀?我常发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吗?”一边说,一边急忙低着头溜走了。
    “大秀才,你发现没有,常发好像有点儿怕你了!”戴远征笑着,“老孟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他,可他从来都没这么怕过老孟!你到底用了什么秘方,传授传授经验?”
    甄一然望着戴远征:“没有,我能有什么秘方!就是牢记司令员和政委的教导。我也请教过老中医了,狼毒花确实毒性很大,但药性也很强。它的前面是危险和死亡的威胁,它的身后是胜利和希望。这好像……怎么说呢?好像是一种生命力极强,又很喜欢与命运抗争的物质!”
    戴远征点点头:“它的生命力正好是小鬼子的克星!”
    “也是一切敌人的克星!”甄一然补充道。
    常发没有听到甄一然和戴远征的夸奖,从戴远征身边溜走后,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在路上晃悠着,他不知道,陆佳萍正在身后追着他。
    “站住!”陆佳萍拦在常发的前面,“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又咋得罪你了?”常发问道。
    “还想又得罪?得罪一次还不够吗?你残酷殴打一个无辜的女同志,八项注意一下子就犯了两条!这笔账咋算?”
    “八项注意第九条,不冤枉好人!”
    “你也算好人?”
    “这么说吧,我是好人里的坏人,坏人里的好人!”
    “那好,咱先算你坏人这笔账!”陆佳萍说着,“首先,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诚恳地向我道歉!要做出深刻的检查……”
    “还要写检查?你饶了我吧!”
    “你想赖账?那好,我去找甄书记!”
    “别别!”常发急忙拦住,“秀才书记就要结婚了,这点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这算小事吗?从军队来讲,你这是违反了纪律:从道义来讲,男人打女人是极其可恶的;从……喂,你看什么呢?”
    常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陆佳萍看看常发,也顺着常发的视线望去。远处的小路上,一个姑娘在走着,一头飘曳的短发映衬着一张红红的,漂亮的脸。
    陆佳萍一愣:“梅子?”
    梅子并没有看到他们,继续向前走,常发的眼睛随着梅子的移动而移动着。
    陆佳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
    梅子突然回来,她并没有马上去找常发,反而去找了甄一然。
    甄一然热情地把梅子让进屋里,把一杯水放在梅子的面前,“梅子,啥时候回来的?几个月不见,你可是变多了!怎么,学习完了吗?”
    梅子:“还没有!我们现在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到边区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您!”
    “听说你现在当干部了?”
    梅子红着脸低下了头:“算不上是干部,就是比以前多操点儿心。甄书记,他……还好吗?”
    甄一然笑了:“我说呢,你怎么会专门来看我呢!”
    “我真的是来看您的!昨天,我在边区那边又听到人们在议论他,说他犯了大错误,要被开除#旱不定还要枪毙!有这事吗?”
    “没有的事!”
    “听说他睡了一个日本女人……”
    “所以,你特意绕到这儿来,就是想证实一下?”甄一然问道。
    梅子缓缓垂头:“我……真的不想他出啥事!”
    迷人的月色笼罩着村外的井台。常发摇着井轱辘,摇上了一桶水,轻轻拎起,劈头浇在自己的身上。水冲洗着身上的尘土,后背露出的花纹般的伤疤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常发湿淋着身子去拿酒葫芦,酒葫芦是空的,但他依然做出牛饮状,安抚自己的情绪。
    像是变戏法,一个装满酒的葫芦递到常发面前。常发倏地回身,不知什么时候,梅子已经站到他身后。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头飘曳的短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映入他的眼帘。看着这个女人,常发不禁想起了以前的她,刚刚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同样是在这个井台前,同样是他这样看着,看着这个差点被鬼子糟蹋的小姑娘……
    “你还不回家,跟着我干啥?”
    梅子上前一步:“俺娘说了,第一个看见我身子的男人,就是我男人!”
    ……
    两个人的对峙,两双眼睛的对峙。
    大地静悄悄,月色更浓。
    常发猛地抬起酒葫芦,猛地扬脖灌。一口气喝下一葫芦酒后,他的眼睛开始闪光,似乎比那姑娘更明亮。
    常发一步上前,倏地抱起梅子,箭步走向一间破房子……
    常发努力地摇着头,让自己从回忆里拔了出来,他望着伸到面前的酒,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做不知情地问:“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你知道我回来了!”
    梅子的话让常发有些紧张:“我咋能知道?”
    “不然,你咋会到这口井前冲凉水?”
    “我是碰巧!”
    “你现在不喝酒了?”梅子问。
    “这怪我吗?上回在你家门外你也亲口听到的,秀才有命令,要酒还是要命!”
    “你是不想喝俺的酒?”
    常发点头,又急忙摇头。
    “俺的酒不好喝?”
    常发点头,又急忙摇头。
    “陆姑娘还好吧?”梅子的突然发问让常发一愣。
    常发看着梅子,不知道该怎样的回答她。
    而此时的陆佳萍,正在给一个刚刚送来的伤员做缝合手术,这是一个小战士,由于没有麻药,他疼得乱哭乱喊。
    陆佳萍笑了笑:“你想喊就喊两声,想哭就哭出来,只要别动就行!我给你唱首歌吧!”她轻声地哼着一支像是抒情,又像是催眠的曲子,声音深情婉转……
    陆佳萍为小战士包扎好,又来到了另一个伤员身边。
    护士低声劝说:“佳萍,你歇一会儿吧,这已经是第七个了!”
    陆佳萍不理护士,对伤员微笑着:“你的伤不重,只要把子弹取出来就没事了!”又对护士道,“还愣着干什么?开始吧!”
    “佳萍,你歇一会儿,我来吧!”惠文望着汗流满面,埋头工作的陆佳萍,无奈地摇头,“这丫头,又发疯了!”
    惠文怎么会知道,陆佳萍的反常,完全归功于梅子的突然出现。因为陆佳萍不知道梅子回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常发对梅子的心,她甚至不敢知道,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其实这个答案,她心里早就知道。
    静静的夜,静静的月亮,静静的脚步,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一条蜿蜒的小路顺着山梁爬向远方,爬向天地交融之处。梅子和常发一直向前走着,谁也不说话。
    远处,一个放羊老汉坐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着山歌:“河里的石头井里的水,心里头爱谁就爱谁……”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常发先打破了两个人的尴尬。
    “有啥不一样的?”
    “你越来越像个干部了!”
    “你一点儿也没变!”
    “我常发这辈子就这样了!”
    “听甄书记说,打刘家堡你又立功了?”
    “丑汉子撞上俏婆娘,瞎碰上的!”
    “还是你能耐!我也想瞎碰,咋就碰不上呢?”梅子突然止住脚步,“常大哥,我就要学习完了,你说是留在陕北?还是回咱这儿来?”
    “在哪儿也是抗日!”
    “我觉得……是不是……”梅子试探着问,“留在陕北好些?”
    “我说了随你!”
    “那……我走了!”
    “等等!”常发叫道。
    梅子回身,望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常发。
    “你明天就回陕北?”
    “还要再过两天,我还想先去给爹娘上坟!”
    “甄书记后天结婚!你要没事就来吧,大家在一起热闹!”
    梅子望着常发,脸上泛起红光,她考虑了一下,迟疑着说:“我还是不去了吧!”
    “甄书记结婚,又不是你结婚,你有啥不好意思?”常发看着梅子。
    “我……我走了!”梅子把自己手中的酒葫芦塞到常发手里,突然转身风一样地走去。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常发望着融在月光里的梅子的背影,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没喊,也没动。
    山坡上,放羊的老汉又在唱:“一摊摊杨树一摊摊草,一堆堆后生哥哥数你好……”
    两个女人同时的出现,让常发陷入了一个情感的纠葛中,他顿时也变得安静了。他一只手拿着荷包,另一只手拿着梅子给他的酒葫芦细品慢咽,完全没有了以往豪放的酒神风格。
    “妈妈的!”常发粗声粗气,自言自语,“睡女人不好,不如打鬼子痛快!”
    常发心理很了解,梅子是他参加八路以后睡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第一个能让他心里乱糟糟的女人#蝴总想知道是对梅子的爱多一些,还是对陆佳萍的爱多一些,可是,最终,他发现陆姑娘和梅子不一样,她是一个让你想睡,却又不敢睡的女人!
    常发不敢睡,陆佳萍却希望他睡,或许,她是希望自己和常发的关系能够进一步的发展,再或许,梅子的出现,让她发现,梅子拥有的比自己多。她郁闷之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惠文。
    “什么?”惠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说过让他睡你的话?”
    陆佳萍眯着双眼:“当时我是赌气说的,可现在想想,挺有意思!”
    “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那……他说什么?”惠文问着。
    “没说什么,他当时就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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