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长长的队伍向村外走去。没有走多远,甄一然勒转马头,向村里回望。
警卫员小马上前:“首长,怎么了?是不是忘了啥东西?”
甄一然叹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重新调回马头向前走。小马莫名其妙,牵着惠文乘坐的马跟在后面。
惠文望着丈夫的背影,轻声问:“小马,有没有听到常发的消息?”
“没有!”小马摇摇头,“他不是去宁夏了吗?”
惠文驱马快走了几步与甄一然并排,小声提醒:“老甄,别老拉着个脸!常发有常发的脾性,你多为他想想就轻松了!”
甄一然言不由衷:“我是在考虑如何建立东北根据地,你以为我是在想常发?”
惠文抿嘴笑了笑:“你哄鬼吧!”
甄一然也解嘲地一笑:“世道变了,连鬼都哄不了了!”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陈发海同样面带失落感般地慢慢走着。
甄一然问:“小陈怎么了?”
惠文答:“和你一样,病了!”
甄一然收回目光:“现在是啥时候?还有心情想女人?”
“孩子们都大了,你不让他们想行吗?这种事谁也控制不了,包括他自己!”
“佳萍有消息吗?甄一然问。
惠文说:“听说战地医院在平阳一带!”
常发并没有昏睡太久,没有多长时间,他突然忽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愣愣地望着四周。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他的周围没有了血腥,没有了梅子,而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戴远征、院长、护士们和王干部急忙上前:“你醒了?”
常发谁也不理,愣着神儿想了想,突然咧嘴笑了:“妈妈的,原来是一场梦,我还以为梅子是真的死了呢!”
众人缄默。
常发一掀被子,下炕要走,院长急忙拦住:“老常,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不能乱动!”
“我受伤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你不是到宁夏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平阳?”
“平阳?我这是在平阳?这么说……不是梦?”常发望着众人,又愣神儿想了一会儿,突然吼喊道,“梅子呢?梅子在哪儿?”
众人急忙上前搀扶。
常发不顾受伤的胳膊用力地一甩,大吼:“梅子呢?”
常发呆然坐在梅子的墓前,坐在缭绕的香火中。他把明晃晃的刺刀扎进梅子胸膛的那一个瞬间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动着。
常发喃喃道:“不是梦,都是真的!是我杀了梅子,我真的杀了梅子……”
常发突然站起,四下寻找着什么,他拿起一块石头,拼命地砸自己的手。一下,两下……戴远征带着警卫员赶来,抓住常发的手。他望着血淋淋的手:“常发,你这是干什么?”
“我杀了梅子……”常发神经质地喊,“是我亲手杀了梅子……”
戴远征接过警卫员递来的纱布为常发包扎,边说:“常发,你听我说,你必须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
常发半晌不语,两只手不知在四周摸索着什么。戴远征心领神会,变戏法儿般地拿出一坛酒,放在常发的手里。常发感激地笑了笑,刚把酒放在嘴边又迟疑地放了下来,他没舍得喝那坛酒,而是连酒带坛子一起摔在了梅子墓前的石头上。酒坛子摔得粉碎,酒水四溅。常发呆呆地自言自语:“我杀了我的女人!”
戴远征说:“你是在救她!”
常发咆哮如雷:“救她的人还活着,她却死了!”
常发挣扎着往起站,戴远征和警卫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常发完全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转身向回走,吊在腰带上的烟荷包一晃一晃地打着他的屁股……
常发风一般地闯进了关押俘虏的院子,怒目圆睁,望着关押在这里的日本俘虏。他的眼睛在俘虏群里来回看了两圈,认出了其中的那个军官,日本军官愣愣地望着。常发不容分说,一把扯住对方的领子,像拖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猪向外走。日本军官在叽里咕噜地喊着什么,常发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
负责看守俘虏的战士们涌上来拦住常发的出路:“你干什么?”
常发沉声道:“老子今天想杀人!”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闻声赶过来:“他们是俘虏!”
“我就是要带他走!”
“你是哪部分的?”干部问道。
“八路!”
“我看你像土匪!”干部的话音未落,就被常发推到了一边。所有的战士都端起了枪,枪口对着常发。
“都给老子闪开!”常发眼睛红得吓人,“不然我先毙了你们!”另一只手拔出了腰间的枪。
所有的战士都被镇住了,一动不动。干部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是什么人,忙低声对一个战士吩咐道:“你快去把戴政委找来!”
常发把日本军官带到了街上,很多人都被他的行为吸引,纷纷涌到路边围观看着,他们看到了常发的威武,也看到了鬼子的狼狈,人群中有人喊:“打死他!打死小鬼子!”常发目不斜视,拖着日本军官向镇外走;他的另一只手提着打开机头的驳克枪……几个八路军的战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谁也不敢上前劝阻。面如土灰的日本军官此时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风光,像狗一样任由常发摆布。小心翼翼的八路军战士默默地跟着昂首而行的常发,来到了梅子的墓前。
常发猛得一推,喝道:“跪下!”日本军官已经颓然倒在了梅子的墓前。
常发张着两只红得惊人的眼睛,声音嘶哑地道:“梅子,你慢走一步,我把畜生找来了,我要用他的狗头送你一程……”一边说一边甩掉了上衣,包扎的纱布渗出了血。
常发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在日本军官的脸前比画着:“王八蛋,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常发,你想叫我狼毒花也行!”
追来的战士听到常发的名字纷纷窃语着。
常发接着说:“你心里应该知道老子为啥在那么多的混蛋中单单要把你找来?你是大混蛋,是混蛋里的混蛋!你看清楚了,埋在这块地下的就是你要糟践的那个姑娘,她在等你,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不知道你一共糟蹋了多少中国姑娘,但今天,你算是混蛋到头了!”
佐藤吓得直冲常发磕头,被常发一脚踹翻。
常发骂道:“龟孙子王八蛋……照老规矩,我就是把你大卸八块儿也不解恨,可我是八路,八路讲文明,我就留你个全尸。”说罢手中的枪已对准了日本军官。
“常发……”匆匆赶来的戴远征喊着。
常发红着眼睛:“政委,你别管,这是我、梅子和这畜生的事!”
戴远征厉声喝道:“把枪放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常发还在说:“我很清楚!”
佐藤像看到救星般的向戴远征爬去,被常发一把拽回来,把枪凑到他面前。
常发吼着:“在我眼里,他是个畜生!”
戴远征命令着:“把他的枪下了!”
“谁敢?”常发吼着,枪口冲着四周的人转了一圈,又落回到日本军官的后脑。
戴远征喝道:“常发,把枪放下,这是命令#蝴是俘虏,八路军不杀俘虏!”
“他杀了很多中国人!”
“他是牲口,你不是!”
常发倔强地:“我也要当一回牲口!”
常发回过头,看着佐藤,扳机就要扣下。
戴远征叫道:“常发!你要让这个畜生的血脏了梅子吗?”
常发一怔,戴远征和战士们扑了上去,强行将常发扑倒在地上。
指挥部里,戴远征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站了很久的干部近前请示:“政委,常发的事……怎么处理?”
“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戴远征站起,环视着站在屋里的其他人,“你们都说说吧!”
一个个干部都埋头不语,没有一人说话。
戴远征望着其中一个干部:“老孙,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听说常发在提那个日本人的时候还打了你?”
干部老孙突然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这是谁说的?常发他……他怎么可能打我呢?戴政委,你也许听错了!”
戴远征表示理解地在老孙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把目光转想众人:“既然大家都不发表意见,那我就独断专行一次了!”他拿起桌上的军帽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扭回脸来,“今天的会没有决议,说好了是我自己独断专行!”
常发拎着衣服站在咻咻的风中,刺眼的阳光包裹着他的剽悍。身后,戴远征缓步走来。常发听到了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
戴远征问:“你有功了?你威风了?”
常发不服软:“是功是过由领导定!”
“我不能留你了!”
常发闷声闷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戴远征笑了笑:“你还要去宁夏?”
“不去了,我要是去的话,也不会走到半路又回来了。”
戴远征问:“为什么?”
“我答应过甄书记不离开他!我能做坏人,但不能做小人!”
戴远征望着远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常发说:“听说他和老孟去了东北!”
常发回身望着戴远征,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了。
戴远征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警卫员手中接过两支锃亮的驳克枪,朝常发脚下一扔,回身就走。
戴远征已经走出很远,才听到了震得山响的呼啸声。他回身望去,一匹枣红马正从远处奔来,奔向常发,常发越身上马。枣红马载着主人风一般地扬蹄,冲向看不到头的天边。直到已经看不见人,戴远征才苦笑了一声,道:“老孟说得不错,这狗日的真的是……狗日的。我饶了他,连个谢字都舍不得说!”
常发又一次违反了纪律,但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再是八路军的话,就连政委戴远征也为常发背上了军旅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过。几十年后,当已经成为我军高级将领的戴远征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悠长而凝重地说:其实,他当时比常发还想杀那个日本人!
常发临走时,又来到了梅子的墓前,踏着青青的坡草,缓步向上走着,他走得很慢、很轻,像是怕惊醒梅子。
突然,从坡上梅子墓的方向传来了哭声,是一个婴儿的哭声。常发觉得奇怪,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一个中年妇女正背身跪在梅子的墓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一边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不时地伸手在婴儿的屁股上掐一把,婴儿的哭声更大了。
常发奇怪地看着,缓步近前,他发现中年妇女怀中的襁褓婴儿戴着一顶白孝帽。
中年妇女还在低声哭着,说着:“梅子,你走了,留下这可怜的娃可咋办呢?梅子,你要还惦着你的这个命苦的娃,就显显灵,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孩子他爹是谁吧?我不怕为你照看这个孩子,可我不忍心看着他没爹没娘啊!梅子啊……”
常发怔怔地,像一根木桩似的竖着。
中年妇女在哭,婴儿也在哭……
常发呆了,一幕幕的征兆像飞一样的跑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想起陈发海给他讲的家乡的传统,怀孕的女人不能进新房,他想起梅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他想起夏雨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越想,他越无法接受一切事实,双膝一屈,跪倒,突然大喊:“梅子,梅子……”
他的喊声震动山谷……
常发来到梅子的舅舅家,马三为他摆上了酒。
常发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
梅子的舅舅马三为常发斟上了酒,缓缓说:“是!这娃是梅子的#糊是个没成亲的人,本不该生下这娃,可她坚决要生,她说,日后看着这娃,就能想到他爹……”
常发喃喃地:“她为啥不告诉我?甄书记结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她为啥不告诉我?在平阳镇的时候,她为啥不告诉我?”
马三说:“我这外甥女是个实在人,她自己不告诉你,也不许知道这事的人告诉你#糊不想用这个娃把你拴住#糊说,你要是待见她,抗战胜利以后和她成亲,就还是这娃的爹;你要是……要是不待见她,和其他的闺女成亲,这娃就是她自己的娃,带着他,养着他,一辈子也是个念想……老常,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梅子她活得值,死得也值,不管咋说,她最后的时辰是和你在一起的……她的尸体是我葬的,我看到她在笑,笑得开心,她活着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她这么开心地笑过……老常,来,喝酒吧,这还是梅子自己酿的酒,这娃,也不知道啥时候学会酿酒了……”
常发低头,望着酒杯。他想起来曾经在井台前,梅子亲手给他一碗自己的酒,可是,他却没有喝,想起这些,他端起酒,豆大的泪珠落在酒碗里。他刚刚把酒碗送到嘴边,又缩了回来。突然,他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朝桌上一扣。
马三不解地望着他。
常发在笑,笑得很酸,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