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华林园的盛宴。
从水榭望去,一池春水澄碧,隔岸新辟的空地上铺了红绒地衣,上有长几纵横。元宏正与几位亲王大臣把盏言欢,音容闲雅,气度从容。身后几枝疏朗的红梅,恰好作了他的陪衬。
我在笛声清韵中倚着水榭扶栏。遥望他意气风发,心中暗道,好花好天,哪怕只是一瞬,也自甘沉醉多时。
我今日亦是着意装扮过的,只是不露痕迹罢了。一身衬着吴棉的浅紫色直领罗衣,连珠团花锦纹;配以同色的宽幅长裙,织进银丝金线,作方折回旋云纹;系一幅月白绣红粉牡丹短腰襦……人在清冷微蓝的天色下,静静伫立,仰着一张薄施脂粉,因春寒料峭而微微泛红的脸,竟使众人为之一怔。
我身畔的女子,皆是出身中原望族的闺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不谙世事,因而轻易就将吃惊的神色摆到了面上。我含着温婉的笑,轻轻扫过一眼。胡汉联姻,她们未必猜不到个中深意,今日怕也是有备而来吧。想起我十四岁的光景,恍如隔世。
我领着她们,一面赏花品茗,一面闲话家常。我知道矜而不骄是最好的态度,却暗暗恼恨元宏那不动声色的几个眼风。你要纳妃,何必要我作陪衬?
我心里恨恨的,一面却要兼顾眼前,审视的目光融于温和的笑靥。直到心里再三确认,眼前的女子固然清秀可人,固然文静娴雅,固然胜过无数鲜卑女子但尚不足以威胁到我时,久悬的心,才略略放下一点。
穿廊过户时,忽然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随风传来:“你说,昭仪娘娘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呢?”这显然不是在问我。我只装作没听见,仍然和已故颍川太守李辅的女儿议论着伸到檐下的几枝梅花。
“当然是汉人了。”回答此问的,是一个温婉而平静的声音。
另一人又问:“何以见得?”
似犹豫了片刻,才有回答:“已故的文明太皇太后和太师原是北燕的皇族。皇后是博陵长公主所生,而昭仪是江南常夫人所生,她自然是汉人了。”
这番话,在谈笑间从容道来。虽让我疑心是否有讥讽的意思,但心里亦有些好奇。于是,回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话的女子一惊,低头道:“奴才失礼了,请昭仪娘娘见谅。”虽是请罪,却是不卑不亢的神色。
我微笑地看着她:“你是……”
“家父乃尚书仆射。”她仍是淡淡的声音。我暗暗一惊,李冲的女儿!想起李冲另有一个女儿,昔日为太皇太后所聘,早已入宫,不过摆设罢了。而眼前的女子,眉深目睫长,一身明亮却不张扬的水红锦袍,恰到好处地衬出一身莹莹透亮的肌肤。
心底不禁赞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将头一低,带着几分羞涩,轻轻地说:“奴才名唤媛华。”
此刻,对岸忽有阵阵笑声,借着水势传来。我向身后递了个眼色,苏兴寿悄然离开。待他去而复来,与我耳语几句,我便转首笑道:“皇上作了个字谜,你们也来猜猜吧。”苏兴寿随即念出:“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
众人面面相觑。我解释道:“王肃大人今日也在座,他原是南朝人,今日饮酪浆,食羊肉。皇上的谜便是为此而作。”
众人凝神而思,间或窃窃私语。少顷,又有侍从前来禀报:“御史中丞李彪大人也作了谜,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我略一思忖,便知李彪已猜中,他这是以谜扣谜了。但并不说破,只是念出李彪的谜面,继续微笑等待着。
随后,又有侍从传话:“尚书右丞甄琛大人也作了谜,吴人福寒自云工, 妓儿掷绳在虚空。”这又是以谜扣谜的。我恰见媛华纤眉轻扬,似有明悟的神情,不禁笑道:“你若是知道,就说出来吧。那些大臣们不肯直言,想在御前卖弄文采呢。”
众人惊而抬头。唯有媛华知道,我所谓的“你”,是对她而言的。于是,她缓缓起身,道:“奴才斗胆猜测,大概是个‘習’字吧。”
我颔首以示赞许。而侍从亦再次上前禀报:“皇上说,众卿不必继续出谜了,直言即可。彭城王说了个‘習’字。”
我微笑着,心中却莫名的一动,不禁侧目再次望了媛华一眼。这目光,似有些凌乱,有些怔忡,她即刻领会到了,不露痕迹地垂下眼帘。我戏谑道:“该让皇上赐你一个金钟呢。”
斜刺里却有另一个娇媚而略带轻狂的声音:“我倒是想请教一下尚书千金,这谜如何解得?”不须转首,也知是袁贵人来了。众人起身,我亦起身让了一让。她走近几步,抬手扶了扶鬓上斜簪的一朵桃红复瓣绢花,目光盈盈。
李媛华亦有些为难,轻轻咬了咬唇,片刻才道:“奴才起初并不知道皇上的谜当作何解。”璎华微嗤一声,显然不信。媛华又道:“只是,昭仪娘娘解释了皇上出谜的缘由。奴才揣测,王肃大人在北朝已有些日子,自然该入乡随俗,那就是一个‘習’字吧?”
不显山,不露水,好极。璎华挑不出刺,有些气恼,亦不免尴尬。罗夫人也在座,许久一言不发,此刻却有意要为她排解:“听她这一说,我也就明白了。李彪大人和甄琛大人的谜,都是说从业者熟能生巧,也是一个‘習’字,这是会意罢?”
“不错。”我亦颔首,眼含讥诮,但并不看璎华,“皇上的谜,说穿了也不难。三三横,两两纵,是“羽”拆字;金钟为大白,羽、白合为習。”目光忽然柔和地定在罗夫人身上,她会意颔首;又不动声色地转向李媛华,她目中深深,笑意却是浅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