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元宏下旨:咸阳王元禧,聘陇西李辅之女;赵郡王元干,聘代郡穆明乐之女;广陵王元羽,聘荥阳郑平城之女;高阳王元雍,聘范阳卢神宝之女;彭城王元勰,聘陇西李冲之女;北海王元详,聘荥阳郑懿之女。
冯清直到此时,才知道是自己误解了。但这层误解,却是因我而起。那日前去请安,一进门,她即刻就向我发作:“你散布这种谣言,究竟有何居心?”
听得这声质问,我恰好走至殿中,与她相距五丈有余。她面色阴郁,咄咄逼人。我只当全然不知她和元宏的争执,懵然道:“是臣妾失察。但如今事实澄清,于皇后并无坏处,又何须动怒?”冯清顿时默然,她自然无法出口,她和元宏曾为此起了怎样的冲突。但于她瞬间流露的黯然中,我已窥知事态的严重。
“宫闱本是是非之地,只怕你是存心挑唆吧?”她定了定神,又道,“皇后统摄六宫,若你敢无端生事,挑拨离间,我亦不会顾及情面。”
“你何曾顾及过情面?”我忽然冷笑了,目光亦咄咄逼人,“我当初病重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冯清面上微微一红,转瞬又现出桀骜的神色,说道:“当年,我尚待字闺中,只是心中不服罢了。既然说皇后是冯家的,那么,凭什么是你这个汉人?冯家又凭什么指靠你?”
我惊而动容,恨中有怨,怨中有痛,痛中又有一丝怜悯。心知她这“不服”,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她那不受宠以致郁郁而终的生母。然而,我对于她,难道就没有这种“不服”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
她微仰着头,继续说:“你回宫后,并非我不能容你。在家,你是庶出,我是嫡出;进宫,你是妃子,我是皇后。孰尊孰卑,请你记住。”
静默了许久。我瞅祝糊,阴恻恻地笑了:“那么,我们就走下去吧!”
六位亲王在婚礼之后,携新王妃进宫赴宴。
因是家宴,皇后不得不来。元宏毕竟是重面子的人,虽然冷眼看她,但仍在人前勉强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冯清一眼瞥见我,却有难以掩饰的怒容。因我盛装华服,傍着元宏而坐,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她迟到了片刻。我分明已听到殿外的唱报声,但并不起身相迎,只当不曾留心罢了。冯清趋前几步,御前行礼。我亦不回避,仍安然坐于元宏身畔,眼睛却勾起了几丝挑衅的味道。冯清终于忍无可忍,口不择言:“臣妾不与狐媚子同座。”
满座皆惊。虽无外人,但当着兄弟的面,元宏仍怒不可遏:“你……放肆!”冯清切齿道:“是昭仪无理在前。”元宏怒目看她,不语。
冯清素来持重,却让倔强与傲气破坏了端庄的仪容。她勉强压低声音,愤然说道:“皇上还不知道,昭仪是如何挑拨离间的……”
“皇后!”我忽然叫道,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我并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但今日家宴,你我的恩怨暂时放在一边,莫拂了皇上的面子。”我刻意做作,冯清是清楚的,正待驳斥,元宏已经冷言道:“皇后,你今日是兴师问罪而来么?”
“皇上不问罪首,却苛责臣妾不当其时。几位亲王并非外人,又有何不便。”冯清有愤怒,亦有委屈,“昭仪恃宠而骄,言行无礼,干预朝政,唆使皇上变易旧风,亲汉人而远宗亲。皇上还要一误再误,背上千古骂名么?”
元宏登时大怒,厉声喝道:“你身为皇后,到此时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即刻回宫,面壁思过!朕不想再看见你!”
四周惊得越发寂静。冯清重重地一顿足,在宫女的搀扶下哭着离去。
人虽走了,但欢畅的气氛却已荡然无存。元宏在怒意稍释之后,向我递了个温和的目光,以示宽慰。我心中反而有一种畅意。
冯清回宫面壁。自此,后宫礼节俱废。这种临时性的对峙局面,一直持续到春末。
绿肥红瘦时,遇见王肃。
他从清徽堂出来,与我缓缓沿着御河走去。许久不见,本已生疏。又因南伐之事,心中不免存了芥蒂。而今日猝然相睹,他矜持地拂袖于身后,淡然平视,似乎在无声地提醒我一个事实:汉化一日日推行,他的声望如日中天。而他是朝中唯一能够帮我的人。
只是淡淡地寒暄。
他说:“宋王仍在彭城,他的病大约只是在拖日子了。可怜宋王刚刚丧子,如今……”宋王刘昶之子,就是驸马刘承绪,彭城公主的亡夫。我此时并未察觉出什么,只是淡淡一笑:“富贵可求,死生却是半点都不由人的。”这种无助而不甘的感觉,我曾经历,如今已看得很淡了。
他又说:“届时,彭城王将驻守彭城,都督南方诸州军事。”这大概是南伐的暗示罢?我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昭仪。”他忽然停下步子,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皇上今日问起,自汉以来,有哪些帝王废过皇后?”
我心中怦然,面上有浅浅的笑痕,却未曾将快意流露一点,只是一味的沉着。我颔首道:“多谢大人。”
在他离去的背影里,我冷静地揣摩着他的暗示,心中已然有了一番措辞。
元宏下朝归来,我手中正握了一卷书,唇边似有若无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悄然在我身后立了半晌,笑道:“何至于这般欣喜?”我旋即转身,仿佛刚刚注意到他,惊问:“皇上何时来的?”待要行礼,元宏已摇手制止了。
他坐下,笑吟吟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我似有赧色,笑道:“臣妾方才读到了汉光武帝……”元宏奇道:“那是贤君啊,什么地方让你发笑?”我清晰地答道:“臣妾笑他有任侠气,也敬他重信诺。”
元宏继续问:“何出此言?”
“他微贱时,曾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他登基为帝,执金吾自不在话下;至于阴丽华么,就是光烈皇后。”
我平淡地叙述着,并不刻意提醒他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元宏却沉默了,他岂会不知,汉光武帝先立了郭圣通为皇后,后来因她“宠稍衰,数怀怨怼”而废去,又立阴丽华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