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元旦那天,C城下了雪。
毕竟是个大节日,虽然比不上过年的隆重,但也是喜气洋洋的。
C大放了三天假,天冷起来,人都变得不思进取起来,中午林佑栖和沈宛宜一起过来蹭饭。夏宸用刚买的鸳鸯火锅做了一锅热乎乎的汤,羊肉切薄片,鱿鱼、牛肉、毛肚、鱼丸、肉丸、各种蔬菜,整齐地码在小碟子里,一边是香喷喷的红油锅底,香辣滚烫。一边是清汤锅底,宝宝虽然人小,却一个人占了清汤的那一边,小手指一指,夏宸就知道他要吃什么,给他烫好了夹到他的小碗里。
陆之栩很看不惯夏宸对宝宝呵护备至的样子,冷哼了一声,捞了两片牛肚上来,烫了舌头,很不高兴。
“老师也试试清汤的吧,”夏宸从清汤里捞了个宝宝爱吃的牛肉丸上来,放到陆之栩碗里。
陆之栩皱着眉头咬了一口,一脸不悦:“我不喜欢吃这个。”
“那就试试羊肉,北京烫羊肉也有用清汤的,老师应该会喜欢吃。”
在夏宸和陆之栩说话的时候,原本正讨论着寒假去向的林佑栖和沈宛宜都停下了话头,齐齐地看着陆之栩。陆教授一脸不情愿地看着夏宸烫羊肉,转过头来看见林佑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顿时瞪了眼睛:“林变态,你看什么?”
陆之栩对身边的人都不是称呼名字的,比如对许煦他就是叫老流氓,不高兴的时候,叫林佑栖就是叫变态。
被他称为变态的林教授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没有看你,我在和宛宜说话。”
陆之栩显然是不信,哼了一声,还要再说,夏宸已经把烫好的羊肉放到他碗里:“老师,趁热吃。”
陆之栩不情不愿地歇了话头,林佑栖重又和沈宛宜聊起火锅来,他们两个都是嗜辣的人,只不过沈宛宜喜欢酸辣,林佑栖喜欢川味的麻辣,又都是吃过不少美食的,聊起各地的美味来头头是道。夏宸做的几道热菜里,有一道回锅肉,里面放了香干和豆豉,沈宛宜喜欢里面四川风味的豆豉,攥着筷子在菜里挑,形象全无。
吃完饭,几个人凑了一桌纸牌——沈宛宜说麻将冰手,夏宸搬来客厅角落里用做装饰的铁艺小圆桌,铺上毛绒绒的桌布,沈宛宜和陆之栩坐在沙发上,几个人玩起了斗地主,夏宸怀里抱着陆嘉明宝宝,坐在陆之栩那一方看他玩,陆嘉明宝宝怀里抱着小猫,好奇地看着自己爸爸手里的牌。
陆家的舒适温暖的环境简直让人乐不思蜀,眼看着快天黑了,沈宛宜提着一大包东西,其中有夏宸给的一玻璃瓶的豆豉、一小包酱萝卜干,一小坛子酸菜,以及一小罐腐乳,站在门口依依惜别,就是舍不得走,陆之栩脸色十分难看,几次催促林佑栖:“快把这女人拖走!”
最后,夏宸说了一句:“反正回去也没事做,林老师和沈姐就留下来玩吧,明天再回去也不要紧。”
他话没落音,沈宛宜和林佑栖齐齐说道:“好。”-
夏宸做晚饭的时候,沈宛宜想去打下手,夏宸说不用,于是沈大律师只好坐在饭厅里看着夏宸做饭——陆家的饭厅很舒适,灯光温暖明亮,和厨房之间的玻璃门很宽,几乎是相通的。
确实是很养眼的青年,身形挺拔,气质温暖,只是站在那里的一个侧影,就让人生出了可以依靠的感觉。
沈宛宜看着,感慨万千。
过了一会,陆之栩和林佑栖下完了棋,都跑到了饭厅来,宝宝跟在后面,几个人都跑到了饭厅,沈宛宜和林佑栖说着话,时不时逗一逗宝宝,陆之栩也聊了起来,饭厅里很是热闹,加上夏宸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倒像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大家庭。
坐在这个明亮饭厅里的,都是成熟的大人,都有体面的事业,在外人眼里都十分风光。也都或多或少有着那么一段过去,才会在这个元旦夜里,没有和家人呆在一起。
但是,这个热闹的晚上,温暖的饭厅,饭菜温热的香气,蔬菜在锅内翻炒的声音,都给了他们一种错觉,仿佛过去的一切辛酸苦难都已经远去,他们活在温暖明亮的当下。
这种温暖,是家庭才能给予的,再好的饭店,再好的房子,都不能给的。
只有当你坐在那里,和身边的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等着饭菜上桌,你的心是安下来的,不用担心晚上失眠,你不用操心早餐去哪个店里吃,你知道,自己只要坐在这里就好。
这就是家。
外面有大风也好,有大雪也好,风吹得呜呜作响也好,都与你无关,你此刻呆在家里,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这才是现世安稳。
何惧流年?-
午餐吃得丰盛,晚餐就很家常了,热乎乎的鱼头豆腐汤,已经成为夏宸拿手菜的酸菜鱼,带着地方风味的腊肉萝卜干,冬笋炒**,清炒莴笋片,还有一道八宝菠菜,嫩滑爽口,里面有冬菇、冬笋、海米、虾仁……卖相很是漂亮,宝宝看见都“哇”了一声。
最后上桌的是鱼头豆腐汤,夏宸先端着冬笋炒**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双筷子,到桌边的时候,顺手就夹了一片冬笋,递到陆之栩嘴边。
“我们的‘丰糕’没有咸味的,全是甜的,里面还有很多红豆……”
陆之栩一面和林佑栖说着,一面偏过头去,把那片冬笋吃了,嚼了几下,挑了挑眉毛,说:“不错,挺香的。”
说完这句,他继续像没事人一样和林佑栖聊着“丰糕”:“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不放红豆还好吃一点,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刚刚在看什么?”
林太后毕竟是林太后,只惊讶了一瞬,就回复了正常,摆了摆手说:“没看什么。”
一旁的沈宛宜,早已经忍笑忍得内伤。
当然,最尴尬的时刻,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几个人玩扑克玩到十点半,各自散了,夏宸去看了看宝宝,回来分派各自房间:沈宛宜睡客房,林佑栖睡夏宸的卧室……
沈宛宜这人,平时一副知识女性的样子,关键时候八卦、促狭、以及捉弄人的手段,一样不少。
分派完房间,夏宸和陆之栩送他们俩上楼睡觉,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忽然转过身来,以一种绝不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该有的姿势,指着夏宸和陆之栩大喊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人睡一张床!”
喊完之后,她飞奔进自己房间,反锁房门,笑得惊天动地。
即使是夏宸,在这时候,也只能对着房门,默默地红了耳根-
也许是被沈宛宜的话弄尴尬了,直到从浴室洗完澡出来,陆之栩还是一言不发的。
夏宸坐在床上,看着一本原文法典。
因为陆之栩不习惯夏宸房间的床,所以这些天,是夏宸到陆之栩的卧室睡的。
由此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陆之栩的床头多了夏宸看的书,浴室里摆着一对牙刷,一对漱口杯,一对洗脸的毛巾……
陆之栩从浴室出来,穿着睡衣,走到了床边。
他并没有上床,而是坐在了床边。
“我有话和你说。”他这样对夏宸说。
夏宸合拢了书,放回床头柜上,专注地看着他。
陆教授的神色很局促。
他并不是能把某些字眼挂在嘴上的人,他说:“你说过,你很早就开始,呃……”
“喜欢你。”夏宸淡淡地替他续上了那个词语,他看着陆之栩的眼睛道:“我很早就开始喜欢老师了。”
陆之栩踌躇了一下,他似乎在斟酌字眼。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他并不是保守的人,他是学法的,最开明也最严谨,他最好的朋友许煦就是同性恋……
“我并不喜欢男人。”夏宸坦言道。
陆之栩惊讶地看着夏宸。
夏宸也静静地看着他。
他正盘起一条腿坐在床上,睡衣领口敞开,大片胸膛露出来,他却浑然不知,这个人,他有时候世故冷漠,又时候挑剔刻薄,但更多的时候,他简直是天真的。
是的,就是天真。
夏宸很少用这个词来形容别人。
他上一次这样形容人的时候,是形容那个恣意欢谑的陆非夏。
天真,并不是单纯,而是从骨子里的干净、自然,他并不是不知人世险恶,他也不是什么跳出凡俗的高人,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活得干净,身边有三五好友,嬉笑怒骂,不假辞色。他不贪婪,不丑陋,不世俗。
他是夏宸偶尔看到的光,细微而清冷的一束光,光没有形状,所以你很难接近,光没有颜色,所以太多人发现不了他有多好。
夏宸绝不会让这束光从自己的视线里飞走,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过,像在泥沼里独自挣扎的困兽,孤立无援。有一天他爬了出来,却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至亲,没有知己,他被李祝融看重,夏知非栽培,却仍然孤独得一无所有。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想,以后要是自己有一个喜欢的人,他会一直守着那个人,用尽所有地保护他,给他最好的东西,像他父亲对他母亲一样。许他岁月安稳,一世无忧。
☆、第 97 章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陆之栩十分严肃地和夏宸说。
夏宸安静地看着他。
“许煦当年在北京读大学,但是他没有拿到毕业证。”陆之栩顿了顿,继续道,“因为他和一个男学生谈恋爱,还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所以他退学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你家里供你读书很不容易,你自己也很优秀,”陆教授别开了脸,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你承担不起后果的。”
“老师的意思,是要和我分手吗?”青年的声音仍然平静。
“分……分手?”陆之栩瞪大了眼睛,他虽然挑起话题,可不是要往这方面谈。
然而,夏宸并没有继续那个话头。
“老师是因为刚才沈姐发现了我们的关系才忽然担心这个吧?”面目英俊的青年挑起了眉毛,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凌厉。
陆之栩怔住了。
“其实老师完全抓错重点了。”夏宸淡淡道:“老师是学法的,又在学校里待了那么久,应该知道,这样的事被曝出来,受到指责的会是老师,而不是我。我们学校是公办的学校,所以老师会被停职,然后被辞退,从此履历上都会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至于我,会被学校封口,保送研究生,或者交换到北京的重点大学。”
他抬起眼睛来,注视着陆之栩,目光温柔而锐利。
“老师,你有没有做好承担这种后果的准备呢?”
陆之栩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早在夏宸刚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青年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他像玉石,谁都知道他温润,知道他谦和,但是,人总是会不自觉的忘记,玉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特性——坚硬。
他再温和,再温暖,骨子里都是坚硬的。所以总会让你始料未及。
陆之栩不想示弱,也直视着他。
“我怕什么,我又不靠那点工资活,”陆教授声明道:“我还可以去接别的工作……”
“然后每天忙到凌晨两点?”夏宸打断了他的话。
青年的目光太过锐利,陆教授默默地停止了反驳。
夏宸看着他。
有些人,就算你和他相处了一百年,你也还是会惊讶。明明是看起来比谁都凉薄的人,却可以说出比谁都让人动容的话。明明是承担不起后果,却能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
反观自己,却总是衡量好了后果,如果自己承担得了,再去做。
虽然安稳,但做得多了,最让人疲倦。
夏宸不能理解陆之栩的勇气从何而来,但他很欣赏这种勇气。
当然,也仅止于欣赏。
他永远不会做一个那样的人。
总该有一个人要承担起责任,像房子的承重梁一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决不能倒下,没有借口,没有但是。他不倒,房子就不倒,他倒下来,房子就跟着塌。
夏宸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来,轻巧地勾住了陆之栩的脖颈,把还在纠结之中的陆教授拉了过来,抱在怀里。
然后,他在陆教授的耳边淡淡道:
“老师,不要担心,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他并不是在说大话。
他是夏宸,虽然温和,虽然年轻,骨子里却是坚硬的玉石。他的能耐都在脑子里,不在身上。
他不是陆之栩,他是夏宸,夏宸总是计划好了一切的后果,再去做一件事。他是你看不见的那根梁,只要他不倒,天就不会塌。
当然,这些事,陆之栩都不知道-
新年的第一天,下了一场小雪。
沈宛宜起床时是九点,男人都已经起来吃早餐了,连陆嘉明宝宝都去花园里弄了一小捧雪进来给小猫看。夏宸煮了八宝粥,配着一个个只有宝宝的手掌大的小笼包,里面是香菇瘦肉的馅,鲜美得很。
吃过中饭,沈宛宜总算想通了,早晚是要走,不如趁自己还没被陆家这种温暖气氛腐蚀掉之前走,也好适应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家。于是她拖着还想再逗留一会的林佑栖教授告辞了。
他们从玛莎庄园出来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是小雪,看不太清楚,沈宛宜把手从窗户里伸出去,那看不清楚的雪花落在她手上,冰凉冰凉的。
真奇怪,人的性格都会被气氛影响,刚才呆在那栋温暖的房子里,她几乎也想要收养一个小孩,教他读书,写字,给他做饭,这样,至少她吃饭的时候,也能有人给她夹上一筷子菜。
她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孤家寡人的。
但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她又变成了那个沈大律师,穿职业套裙,唇红齿白,牙尖嘴利,在法庭上厮杀完毕,回家时踢掉高跟鞋,倒一杯酒,一个人喝到夜深。
她忽然很想念许煦。
那个温和的、三十一岁。让人如沐春风的老男人,曾经和她说过:“如果到了四十岁,我未娶,你未嫁,我们就凑在一起过一辈子吧。”
很可惜,不到四十岁,那个人就失约了。
沈宛宜忽然欠起身,趴到驾驶座的座椅靠背上。
“喂,林佑栖,许煦跑了,要不我们结婚吧!”
林太后正在开车,处变不惊,把一只手伸出去,弹了弹烟灰,淡淡道:“我不和别人结婚。”
他只会和一个人结婚。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沈宛宜知道,林佑栖和许煦不同。
因为,他的那个人值得他这样做,而许煦的那个不值得-
元旦节,李貅小朋友要回北京去看他的太爷爷。
李貅继承了李祝融的淡漠,他虽然年纪小,却很清晰地知道,虽然李家的人都对他好,但大部分是为了讨好他爸,只有那些不需要讨好他爸的人对他好,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好。
比如说他的太爷爷。
李祝融的爷爷很严厉,中国古训讲究,抱孙不抱子,他却对孙子比对儿子还严厉,最终把李祝融栽培成了自己的接班人。更奇怪的事,他特别喜欢李貅。
他对李貅是真好。老爷子精明一辈子,对儿女、孙辈,都知道恩威并施,打一棒子再给糖,只有对李貅是真好,是他把李貅宠上了天,不然李貅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得了个“小阎王”的外号。李家的人连句违逆老爷子的话都不敢说,李貅却敢揪他的胡子玩。
李貅这次是一个人回的北京——李祝融在C城医院守着,没有回北京。
李貅是聪明孩子,他不告状,告状是没出息的事,他旁敲侧击地问太爷爷,喜不喜欢陈柯。
陈柯是李祝融从李家选走的人,精明能干,忠心耿耿,人也长得不错,按理说是能讨老爷子喜欢的。但是老爷子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小阎王明白了-
许煦已经连续高烧了三天了。
他这场风寒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得面若桃花,浑身面条一样软,平时那股让人拿他没办法的流氓劲全然不见了,软趴趴地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生病。
李祝融不是土皇帝,不会抓着医生领子吼,他只是每天往病房里走这么一遭,就足够让人提心吊胆了,整栋楼的护士都知道618躺了个大人物,连北区大工程的一个最大的头头也天天往这里跑。
元旦附近,工程也忙,李祝融每天赶过来看许煦,每次来看的时候许煦都是昏昏沉沉的。他看不到活人,很是愤怒。
愤怒归愤怒,他还是拨了个人来看顾许煦,只不过这个人不是很靠谱。
因为这个人叫陈柯。
李祝融这人,狠起来比谁都狠,他一面治着许煦,不让他死,一面让陈柯来恶心他,恨不得让许煦呕出两口血来才罢。
他恨透许煦现在这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许煦还住在李家的时候,他还让陈柯没事不要到玛莎庄园来,以免被许煦看见。后来出了夏宸的事,他查陆之栩,竟然查出了许煦的事来,他没有让属下查,属下自己交了资料上来,他随便翻了一翻,竟然还翻出了个订了婚的未婚妻。
李祝融当时简直想把许煦掐死。
本来他这次把许煦抓回来,其实没想着怎么对付他,当年的事都过去了,他也不想再计较什么对错了。他这辈子对付过不少人,那些人的下场哪个有许煦这么好。何况,他又何曾那样掘地三尺地去找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对许煦还是不错的,让他吃让他喝,也没怎么动他,也不准备查他过去的几年都干了些什么。谁知道许煦竟然给他弄出了个未婚妻出来。
李祝融气得不行。但偏偏他刚想和许煦算账,许煦就病了,而且还是真病,医生说继续烧下去可能转肺炎,十分危险。
李祝融不能真和个病人去计较,也只能恶心恶心他。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等许煦治好了,他还养着他,让他和当年一样,也算是补偿他了。
98、第 98 章
新年第一天的下午,陆家全家朝五一商业广场出发,去买新衣服。
陆之栩喜欢穿某个固定品牌,即使换了设计师也坚持不懈,夏宸一副好学生样子,对那些品牌视若未睹,宝宝还不知道什么是品牌,虽然李小阎王已经给他强调过:有序号的猫是血统高贵的猫,红色的玫瑰花是最便宜的玫瑰花……但是,陆嘉明宝宝还是弄不清楚,自己爸爸给自己买的BABY DIOR和别的孩子身上的外套有什么不同。
Burberry的旗舰店在一栋百货大厦的一楼,店堂里灯光冰冷,十分明亮。
陆之栩对这个英伦风格的牌子没什么感觉——他太瘦,撑不起风衣。
但是,今天他却走了进来。
进了店,夏宸抱着宝宝坐在店堂里等,陆之栩看了看秋冬款的风衣,和导购交谈了几句,导购小姐忽然朝夏宸走了过来,微笑着道:“那位先生请您去试衣服。”
陆之栩为夏宸选的是一件墨兰色的海军风大衣,双排扣设计,羊毛混纺,带着股英挺阳刚的军人气质,配的是高筒靴子,灰色衬衫。
夏宸是修长挺拔的身材,白皮肤,短发,英俊眉目,平时穿着都是普通大学生的样子,倒还只是英俊挺拔而已,等他换了衣服出来时,连导购小姐都愣了一下。
毕竟是夏家出来的人,眉目间都带着点抹灭不了的杀伐气,平时温柔笑着,还不觉得,现在却是让陆之栩都看怔了。
店堂里灯光耀眼,他披一身明亮灯光,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陆嘉明宝宝穿着背带裤坐在椅子上,悬着两条小短腿,看见这样的夏宸,“哇”了一声,叫道:“哥哥好帅啊!”
陆之栩平息下心底的异样,瞄了宝宝一眼,挑了挑眉道:“小马屁精。”
“我不是小马屁精!”宝宝挺了挺身,气势十足地反驳他:“哥哥说,要学会夸别人。”
陆之栩向来说话没轻没重,以前常常把宝宝弄得伤心。没想到现在宝宝不但不伤心,还会讲道理了。
陆教授哼了一声,正好夏宸走过来,还没说话,他先开口道:“换那件黑的,我不喜欢这个。”
他指的黑色是一件海军蓝的大衣,london系列的欧式军官风,亚洲人的骨架很难撑起来,里面是修身剪裁的西装,颇正式的款式,夏宸的身架竟然也意外地撑得起来,他眉目都是极致的英俊,这种英国古板老牌的衣服,实在是一点也不迁就亚洲人的身形,他却也撑得起来,不但撑起来,他那气质,还撑出了T台的感觉。
陆之栩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了。
他是真正的懒人,平时最喜欢省心,虽然说的话能把人扒下一层皮来,但他平时其实最不喜欢猜度人,合则聚,不合则分,这就是他的原则,他很聪明,只是懒得去琢磨那些东西,这一点他像极许煦。
但是一码归一码,他不会在买衣服的时候把这疑惑露出来,趁夏宸换衣服,他去柜台刷卡,卡刚拿出来,收银员还没接,被一只手截走了。
“老师,不是说只是试试不买吗?”夏宸皱着眉头看着他。
陆之栩难得看见夏宸皱眉头,要是平时,也许就退缩了,可今天他偏偏不退,挑了眉毛道:“不是穿得挺好看的吗?”
“穿得好看就要买吗?”夏宸抿了抿唇,看了看站在旁边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导购,低声道:“老师没必要给我买这些牌子的衣服。”
“我自己乐意,谁说我买给你的?”陆之栩眯细了眼睛:“我买回去看不行?”
他眼睛很漂亮,眼尾又上吊着,这样眯细的时候,带着点薄怒的意味。
夏宸于是知道,他是生气了。
陆之栩这人,脾气古怪得很,越是在他盛怒的时候逆着他的意思来,他越起劲,要对付他,只能迂回着来。
所以,夏宸只能无奈地道:“老师一定要买就买吧,但也不用现在买,我们先去看看宝宝的衣服……”
“我要现在买。”陆之栩教授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就在这买!就现在!”
他似乎竭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这场争吵上,而不去思考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夏宸不再和他争辩,一手抱起还在呆呆看着他们的宝宝,一手拖住陆之栩的手,径直朝外面走去,他穿着一件款式保守的风衣,随处可见的寻常剪裁,身型却是一样的挺拔修长。
陆之栩被他拖着,一路走过去,玻璃幕墙上是burberry穿着风衣的欧洲模特,虚幻的遥远的,一脸倨傲表情。
这样的感觉,怎么就和某个人这么像?-
回到家已经断黑,陆之栩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抱着宝宝坐在副驾驶座上,头一点一点的,宝宝小心翼翼地攥着盖在身上的衣服,怕衣服滑下去,冻着了他爸爸。
夏宸从后视镜里看见这一幕,勾起了唇角。
他到陆家已经过了三个月,刚到的时候,宝宝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仍然懂事,只不过已已经跟着夏宸学会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个被爸爸说了一句就眼泪汪汪的小孩子。
夏家人教男孩子,最先的不是勇敢,不是善良,也不是什么好强之类的,而是首先得有自己的想法。这才是种子,先把种子种下去,发出芽来,剩下的教育,都是培植引导这株树苗,至于往哪个方向引导,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至少,现在的宝宝,已经可以分辨,自己喜欢人鱼公主,不喜欢白雪公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止是看童话,从吃饭、种花,乃至于穿衣服,都有了自己的好恶。
夏宸小的时候虽然都是他母亲在教,当然他父亲也挺负责任。他父亲是夏家最小的儿子,也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花花公子。当年的夏执襄,那可是折腾得出了名,谁不知道夏家最小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什么荒唐的事做不出?现在的郑野狐骄纵荒唐的程度和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当年知青返乡的时候,夏执襄曾经带着他那一大帮子狐朋狗友一路开到了北大荒去看热闹,一堆人开着他父亲的车队,带了许多猎枪,一路上风餐露宿,逮着什么吃什么,简直弄成了一帮野人。
夏老爷子为了找他,翻遍了整个华北,最后在东北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那帮野人,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夏老爷子又气又心疼,把这帮人装了回来。夏执襄饿得奄奄一息,在车上吃了个牛肉罐头,渐渐地还了阳,还嬉皮笑脸地和夏老爷子开玩笑。老爷子气得把车停在北京城外,抽出皮带,把他按在汽车盖上一阵好打,不少行人就免费参观了夏家少爷被抽皮带的过程。
夏宸的母亲、李碧微,就是当初的观众之一。
说也奇怪,那时的夏执襄,饿得尖嘴猴腮,穿得乌七八糟,还被打得嗷嗷直叫,但她看着这样的他,偏偏喜欢上了。
而夏执襄,也是在那个时候,正在没皮没脸地求饶着,忽然眼睛扫到人堆里站着个姑娘,白净皮肤,薄嘴唇,嘴角还噙着笑,正歪着头看着自己。向来娇生惯养的夏家少爷,在那时候,忽然地就抿了唇,羞耻地红了脸,一声也不再求饶了。
夏老爷子气昏了头,还以为他受不了了自然会求饶,下手重了点,结果夏执襄那半个月都没能起床。
等他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纠齐了那帮在他养伤期间群龙无首的太子党们,到处去找那个皮肤白净的姑娘,他认定了那就是他要娶的老婆。
这些事,都是夏宸后来听姥爷家的老管家说的,那些陈年旧事,像压在玻璃下,泛了黄的老照片,说不出的心酸。
女儿女婿结婚的时候,李老爷子其实很不高兴,他养了快二十年的、兰花一样的女儿,要嫁给个小混混样的纨绔子弟,他气得几天没吃下饭去。
后来有了夏宸,他态度才好了一点,然而还是一样地讨厌夏执襄,不许李家的人称夏执襄为“姑爷”,连提都不许提。
再后来,空难就发生了。
老人家晚年丧女,不到半个月,一头黑发全白了,整个人老了十岁,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憔悴。
女儿死后,他每年都有几个月,他要把夏宸接过来,跟着自己过,在那几个月里,他不再禁止李宅的佣人谈论那个“姑爷”。
人真是奇怪,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连正眼都不看他,恨不得马上赶他走。等到他不在了,你才发现,只要人在这里,其余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惜,人总是等到别人不在了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夏宸在停车的时候,陆之栩牵着宝宝先开了门,他实在是想睡得很。
玄关很暗,他打开了灯,客厅的景观灯是亮着的……
他怔住了。
宝宝牵着他的手,也瑟缩了一下。
客厅、玄关、满地的、满墙的、远拍的、近拍的,都是夏宸的照片。
夏宸,在西花厅,在北海,在排列整齐的陆兵装甲车前,在澳大利亚,在伦敦,在新西兰的皇后镇,在钓鱼台,在夏家的家宴,硕大的圆桌上放着两尺长的龙虾,女人们都穿着华贵的衣物。夏宸穿着burberry,穿着阿玛尼,穿着欧洲高级定制的服装,冷着脸,站在这些背景里……
“他家庭条件不怎么好,也在打工,你不如让他住到你家里帮忙带宝宝……”
……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酸菜,我姥爷做的酸菜很不错,所以想给老师尝尝。”
“我爷爷不是北京人,姥爷也不是,我现在跟着姥爷过……恩,姥爷已经退休了。”
“等宝宝长大了,我和老师陪他一起看。”
“老师,在你喜欢我之前,我已经喜欢你太久了。”
“我只想为老师一个人做饭,和老师一起照顾宝宝,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个房子里生活,把宝宝养大,然后我们一起变老,种点花草,一起老死在温暖的床上。”
……
说着这些话的人,他为什么和这些照片上的人,长着一样的脸呢?
陆之栩靠在墙上,渐渐滑坐下去,他捂着自己的脸,像是有点难堪,又像是有点悲伤。
他就这样滑坐下去,坐下去,抱着自己的手臂,比在自己那个曾经的家里抱得更紧。
宝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爸爸,他还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很怕,只好默默地哭了起来。
99、第 99 章
夏宸停了车,走到门口,发现门是锁住的。
玛莎庄园的安全措施一流,防盗门结实得很,夏宸敲了两下,没有人开,用钥匙试了试,发现门被反锁了。
他掏出手机,打了家里的电话。
陆之栩这个人,手机经常乱扔,打他手机是行不通的,打家里座机倒还有可能被陆嘉明宝宝接起来。
但是,座机没人接。
夏宸同学只能选择了最危险也最简洁的方式——爬窗户进去。
夏宸的徒手攀爬不错。他也是从少年走过来的,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也崇拜过夏知非手下那些无所不能的特种兵,可是最后他还是没走从军这条路。
但是,他好歹是夏知非看好的人,扔到野外去攀岩不行,爬个别墅的二楼窗口还是可以的。
他从别墅外围的回廊柱子爬上去,站在回廊上方的遮阳篷上,然后爬到了二楼客房的窗台上,他平时习惯性虚掩一扇窗户,外人看不出来,要是出了意外,救急逃生都是最好的。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缺陷之一了。
夏宸从二楼的走廊下来,看见了客厅的景观灯、墙上和地上散落的那些照片。
他再往前走,看见了紧紧抱着陆嘉明宝宝,蜷缩着坐在玄关里的陆之栩-
夏宸很少骗人。
李老爷子常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欺不诈,才能做坦荡澄明的君子,一旦骗了别人,就像坚固的石头墙上开了一扇纸窗,平时相安无事,一旦暴风雨来临,最先出事的,就是纸窗的位置。
骗了人,自己也就有了弱点。
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永远的秘密。
谁也不能被你骗一辈子。
而今天,就是暴风雨来临的日子。
曾经若无其事的纸窗,看似坚强的谎言,一夕之间被撕得粉碎。
夏宸也曾想过,在某个合适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定是气氛温和,相安无事,他会将一切娓娓道来,不粉饰,不隐瞒,让陆之栩自己来做定夺。
但是,他没想到,在那个合适的时候到来之前,李祝融已经替他将一切揭开。
他苦心孤诣,想要隐瞒的那一切,就这样赤裸裸地摊陈在陆之栩面前。
如此惨烈。
如此不堪-
“老师……”
夏宸走到玄关里,半跪下来,伸手去抱陆之栩怀里哭得睡着陆嘉明宝宝。宝宝包子一样的脸上被眼泪流得一道一道的,在陆之栩怀里蜷缩成一团。
陆之栩闪躲了一下。
他没能躲开,但是夏宸把手收了回来。
陆之栩用一只手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平时挑着眉毛的倨傲,没有嬉笑怒骂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当一个人彻彻底底地辜负了你的信任的时候,也许普通人会怒骂,会质问会诅咒,但是陆之栩不会。
他是刺猬一样的人,平常谁碰就刺谁。但是,他尖锐的刺下隐藏的,是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心脏,因为柔软,所以从来不轻易示人。想要触碰到他的心,要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行。
而他对那个交心的人,也是十倍的信任。
尖刺在外,柔软在内,一旦交出心去,就再也没有可以防卫的武器。
陆之栩曾是这样地害怕“喜欢”这种情绪,他曾是那样的惧怕夏宸。他知道,喜欢,其实是一种致命的情绪,把一颗心交出去,却不知道那个人会怎样对待它……
而夏宸伤了他的心。
他已经没有武器了,他所有的尖刺全部用在当初阻止夏宸接近他的时候,而现在夏宸伤了他的心,他却没有刺可以用了。
喜欢是一场赌博,而他已经赌输了。
输得惨烈。
他不是不知道许煦的前车之鉴。
天之骄子的物理天才,喜欢上某个骄纵的太子党,也曾有过温馨相守的时候,但是最后,那个人玩温情的游戏玩腻了,决绝分手。分手也就算了,他利用家里的势力,逼迫许煦在读的R大开除许煦,R大最资深的物理学老教授据理力争,也只落得个提前退休的下场。
他仍然记得,许煦从R大退学那一年,连阳光都是惨淡的。曾经怀着整个学校老师的期望去R大读书的天才许煦,回来的时候,没有荣耀,没有毕业证,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闻。他的父母,曾经谁见了都会夸一声“你家许煦真有出息,我的孩子要是有他一半就好了”,在那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却连亲戚都不敢走。因为谁都会问“你家许煦真的是个同性恋啊?”“许煦真的被R大退学了?”
人对于曾经辉煌而今沦落的人,连说话都是带着嘲讽的恶意的。
但是,和许煦“在一起”过的那个人,却毫发无伤。
陆之栩听沈宛宜说起过,那个人过得很好,似乎还结了婚,坐到很高的位置,春风得意。
许煦于他,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时玩得一个游戏,玩腻了就提前退场。
而许煦,却为这个“游戏”赔上了整个人生。
他看在眼里,怵目惊心。
他从未想过,他的夏宸,会和许煦的那个人一样。
温和的夏宸,沉稳的夏宸,英俊的夏宸,像一棵树一样,枝叶上带着阳光,站在清澈的天空下,让人看着就觉得安心的夏宸,厨艺精湛的夏宸,生活规律的夏宸,见多识广的夏宸,这样淡然而又美好的夏宸……
站着厨房里,系着围裙切菜的夏宸。深夜的饭厅里,等着他一起吃夜宵的夏宸。发烧的时候,守在他床边,一睁眼睛就可以看见的夏宸,在凌晨,从一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把他从那所充满回忆的房子里解救出来的夏宸。
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像是光,毫无征兆地从乌云的缝隙中照进来,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温暖和煦,让人安心。
为什么会是假的呢?
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说他家境平凡,可是一个家境平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戒备森严的装甲部队里,旁边有少将军衔的人在陪同。他说他姥爷会做酸菜,可是他的家宴,端坐在上的几位,却都是会出现在电视新闻中的面孔……
全是假的。
这只不过是他玩的一个游戏,兴趣来了,扮成个家境平凡的学生,玩得腻了,也可以知会C大校领导,让陆之栩变成过街老鼠。
这是他们熟悉的套路了。
真可笑……
自己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喜欢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七点三十,宝宝已经被放回卧室,夏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陆之栩从宝宝的卧室走了出来。
他似乎很疲倦,他解开了衬衫领口,连鞋也没有换,因为抱了宝宝很久,衬衫上有大片皱褶。
但是他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
他又回到了那个刺猬般的陆之栩,毒舌而狠绝,对别人狠绝,对自己也是。
他不需要休憩的时间,有些事需要在今天解决,也许明天,他就要收拾东西,从C大滚蛋了。
夏宸抬起眼睛看着他。
他的眼神带着悲伤。
他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虽然聪慧,虽然淡然沉稳得不像未满二十岁,但是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他虽然处心积虑,却没能斗过李祝融。
陆之栩也看着他,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是凉薄的长相,冷漠起来的时候,让人寒心。
他看着夏宸,平静地问他:“你是谁?”
“我是夏宸。”夏宸看着陆之栩的表情,知道这并不是他要的答案。
“我是夏宸,我的爷爷,是夏霆将军,我的姥爷,是以前的教育部部长,李淮瑜。我父亲叫夏执襄,他曾经是翔升公司的幕后老板。我母亲叫李碧微,我父母已经不在了。”
我是夏宸,我生在荆棘丛,长在荆棘丛,我爷爷曾经宠爱我如同性命,我却为了避嫌和他疏远。我姥爷,晚年丧女,每次看着我的表情都带着哀伤,我却不能宽慰他分毫。我的父母,在我七岁那年死于空难,其实,我已经快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我是夏宸,我这样地喜欢你,处心积虑,巧取豪夺。隐瞒、引诱、洗手做羹汤,我是夏宸,我这样隐瞒你,却又这样喜欢你。
而这些,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
我是夏宸。
我把你骗到手,用的却是真感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之栩没有说话。
但他终究还是说话了。
尽管他声音嘶哑,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
“贴这些照片的人,是谁?”
“是李祝融。”夏宸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认识他吗?”
“那次和你撞车的人,就是他。”夏宸感觉每一个字都在割自己的舌头:“他是我表哥。”
陆之栩闭上了眼睛,他像在阻止自己的情绪,又像是不愿意再看夏宸一样。
半晌,他才睁开了眼睛。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这样说着,指甲把自己掌心掐出血来。
夏宸站了起来。
他像是犯了大错的孩子,虽然知道于事无补,却也奢想着对方可以既往不咎……
“你知不知道,许煦在哪里?”
陆之栩的手在发抖。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他知道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会开启一个黑暗的秘密,让所有不堪都陈列在阳光下。
但他还是问了。
清楚地死,总好过糊涂地活。
夏宸握着拳,站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
“他在我表哥家里。”
“啪”地一声脆响。
夏宸的脸被打得偏过去,英俊面孔上浮出鲜红指印,一点点清晰。
“带着你的东西从我的房子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和你那个表哥出现在我面前。”-
夏宸站在客房里收拾东西。
已经晚了,月光从窗户里洒下来,他听见细微的哭声。
宝宝趴在楼梯上,他已经快爬到楼上,但是他的膝盖磨破了,宝宝很痛,只好趴在楼梯上哭。
夏宸让宝宝坐在床边上,拿来医药箱,给宝宝包扎伤口,宝宝的伤口很深,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想找到夏宸。
连宝宝也知道,他要走了。
夏宸包扎伤口的时候,宝宝一直攥着夏宸的衣服,抽噎着,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像是怕他忽然飞走了。
宝宝是小孩子,他不懂大人的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白天还在开心地逛商场,晚上就变成了这样子。
宝宝一直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小孩子有那么多眼泪,他们似乎有个特权,把所有的伤心都变成眼泪流出来。
那么,大人伤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100、第 100 章
陆之栩蜷在床上,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前几天有几个大晴天,被子被放在阳光下晒过,都是阳光的味道。
就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冷。
他是刺猬一样的人,平素坚强冷漠,睚眦必较,像什么都难不倒他,但是,等到真正受了伤害,却只会蜷缩起来,什么都不会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闻到微微的食物香气。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夏宸已经不在了,还有谁会做饭呢。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他听见了宝宝的哭声。
他走到客厅的时候,夏宸正站在玄关,宝宝抱着他的腿,哭得喘不过气来,夏宸正弯下腰来哄宝宝。
陆之栩站在客厅,冷冷地看着。
陆之栩不怎么会教孩子,宝宝却比谁家的孩子都懂事听话,就是遇到这么伤心的事,宝宝也不会吵闹撒泼,只知道低声地哭,抱着夏宸的腿不让他走。
夏宸摸着宝宝的头,不知道在宝宝耳边说着什么。他仍然穿着一件他自己带来的驼色大衣,他似乎很无奈,抿了抿唇,露出一个苦笑,直起腰来。
他看见了站在客厅的陆之栩。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镇定自若的夏宸,虽然陆之栩冷漠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还是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叫了一声“老师。”
陆之栩仰着下巴,看也不看他,冷冷地叫道:“陆嘉明,过来。”
宝宝紧紧地攥在夏宸的裤腿,抬头看了看夏宸,夏宸摸着他的头。他又看了看陆之栩,陆爸爸一脸冷漠表情。
宝宝犹豫了一下,夏宸推了他一下,他放开夏宸的裤腿,朝陆之栩走了过去。
小孩子的眼睛最清澈,能看出自己爸爸竭力隐藏的伤心。
这些天来,夏宸对他比陆之栩再好,给他做再好吃的饭菜,他也不会在爸爸伤心的时候离开。
陆之栩抓住他的手,朝厨房走过去,宝宝回过头来,一直看着夏宸,他还在掉眼泪,却也知道不要哭出声。
夏宸知道,他是怕自己伤心。
他还那么小,就知道不要让大人为难。
陆之栩挺直脊背,想要做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他的脊背在发抖。
因为在他身后,夏宸站在那里,目光灼灼。
青年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清朗,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说:“老师,我在桌上留了一封信。里面交代了家里东西的位置,宝宝的衣服我都收在一楼的小客房里。”
他说“家里”,他交代这些事,他提着行李站在玄关,像是他只是出一趟远门,去去就回。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个叫夏宸的人,其实再也不会回来了。
夏宸的行李很少,一只手就可以提住,他蹲在玄关换鞋,这样从容,没有解释,没有慌乱,没有急赤白脸的撇清,没有哀求。
到最后,他也只是说了一句:“老师,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只要你记得一句话。”
“记住,我喜欢你。”-
陆之栩在客厅里站了很久。
他牵着宝宝的手,牵得有点紧,宝宝已经哭累了,蔫蔫地靠在他的腿上。
现在,他和宝宝,又都只剩下彼此了。
饭厅的灯光亮着,一贯的温馨明亮,陆之栩几乎要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个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留一个修长背影。只要他走进饭厅,那个人就会回过头来,温和地叫着“老师”,陪他在这寒冷冬夜里,喝一盅汤,说一说话,不用担心窗外寒风呼啸,霜雪漫天。
他一直以为,这个叫夏宸的人,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一直到宝宝长大离开,他都会一直在这里,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死在温暖的床上。
可惜,不是。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处心积虑的欺骗,荒唐至极的游戏。
他连人都是假的,喜欢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哄完宝宝睡觉,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陆之栩让宝宝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却睡不着,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脑。
网页的收藏夹里,还存着他在网上看的大衣的图片。
他是真的想给夏宸买一件大衣,他一直想看夏宸穿着英伦风大衣的样子,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件burberry。
他是陆之栩,他喜欢一个人,就什么都想要给他最好的,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可惜,那个人骗了他。
陆之栩知道,自己会心软,会后悔,但是,他绝不会退让一步。
因为,只要他一心软,他就会不自觉地问自己,当年的许煦,是不是也曾经这样的心软,一步步退让,最后站到了悬崖边。
暗自下着决心的陆之栩并不知道,深夜九点从陆家离开的夏宸,并没有去李祝融家,他在C大附近找了一个旅馆住下,然后打通了林佑栖的电话。
他说:“林老师,我和老师吵架了,我现在在外面。”
他说:“我想请你明天去家里照料一下,我做好了明天一天的菜,中餐放在饭桌上,早餐在和晚餐都在冰箱里。老师后天要上班,你叫他一起去吧。”
翌日清晨,林佑栖欢快地敲响了陆家的门。
即使重新加热一遍,夏宸做的菜,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新年的第二天,夏宸在夏知非的家里。
北京下了大雪,夏家在近郊,四处一片银白,夏家的花园很漂亮,陆非夏经常心血来潮,在电视里看到什么新奇的植物就想要,夏知非也惯着他,他要什么都给他弄了来,种在家里。陆非夏身体差,不能玩雪,但是又好动,绝不肯闲着。这个下午,他指挥着夏知非的两个警卫员在花园里堆起了一个巨大的雪人,有两米多高,带着顶小得滑稽的军帽,身上写着夏知非三个大字。他兴致勃勃,刚要再给自己堆一个更大的,夏宸到了。
夏宸来得正是时候——夏知非不肯让陆非夏给他自己堆,陆非夏身体不好,雪人的颜色太素净,又容易化,对病人来说最是忌讳。陆非夏被惯得无法无天,坚持要堆一个,正以不吃晚饭为筹码,和夏知非对峙着,看见夏宸,欢喜得不得了,赶快让夏知非改菜单,把雪人都抛到脑后了。
夏知非家,是夏宸待得最自在的地方。他性格有点像夏知非,也意外地和陆非夏投契。当年陆非夏被夏家的长辈关在一个偏远山村的地窖里,夏知非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快绝望的时候。是夏宸在夏家本家玩,无意间闯到一条走廊里,听到两个长辈在房间里说什么“村子”,他回来透露给夏知非,夏知非顺藤摸瓜,陆非夏才能被救出来。
夸张一点说,陆非夏这条命,还是夏宸救的。
冬天天冷,陆非夏整天被关在家里,平时夏知非的那些客人他都看不上,好不容易夏宸来了,他欣喜若狂。
准备晚饭的时候,陆非夏拉着夏宸坐在小客厅里,叫警卫员把他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宝贝一件一件地拿给夏宸看。
夏家其实原来只有一个大客厅,陆非夏嫌那客厅太大,不暖和——他纯粹是心理因素,夏知非就把客厅附近的一个会客室改成了小客厅,装了壁炉和明亮灯光,铺羊毛地毯,摆了几种陆非夏喜欢的植物,养了一条长得很像北极熊的狗,变成了陆非夏专用的小客厅。会客室改了之后,夏知非见客人都去书房。
小客厅是跟书房挨着的,夏知非在书房里谈生意,门虚掩着,陆非夏给夏宸炫耀自己新买的匕首,说得兴奋了,朝书房的方向喊道:“非非,我的匕首是不是比你的好?”
夏知非正在聊生意,竟然也搭理他,还煞有介事地答:“嗯,是不错!”
吃完晚饭,夏知非坐在沙发上看文件,陆非夏靠在他身上,看着军事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夏宸聊着天,他毕竟是身体不好,闹了一下午,精力不济。聊了几句就打起瞌睡来,夏知非关了电视,把文件给夏宸拿着,抱着陆非夏上楼睡觉。
他是军人出身,每一个动作都是干脆利落,唯有对待陆非夏的时候,他就像那只大白熊犬叼着陆非夏新养的萨摩耶幼崽一样,温柔得近乎笨拙。
夏宸早早地睡了,楼下的客房在收拾,他睡在楼上,就在主卧的旁边。
因为陆非夏怕黑,陆家所有的灯光总是很亮,关灯的时候,眼睛会有片刻的不适应。
夏宸躺在床上想事情的时候,窗户上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夏宸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陆少尉正穿着一件厚厚的毛绒材质的睡衣,站在窗户围栏上。
“不要开灯,非非在洗澡,我是溜过来的,时间有限。”陆非夏朝夏宸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直截了当地问:“小宸,你是不是和你那个老师吵架了啊?”
不等夏宸回答,他就摆了摆手,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宽慰道:“不要紧,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你让着他就行了,你看我,就经常让着非非……”
夏宸还来不及汗颜,他就继续教育道:“你是大人了,什么事都要看开点。我告诉你,其实我脾气也不好。但是,每次我想和非非发脾气了,我就想我当初被人关起来的时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计较了。我就想,只要我还活着,非非也还活着,还有什么事可以阻拦两个人在一起?你要记住,没有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就算你解决不了,还有我呢,我让非非给你撑腰,我们不来硬的,来软的。让非非去给你那老师讲道理。对文化人就要用讲道理这一招。让他知道,我陆非夏教出来的人,就这样白白给他,他还占便宜了。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我给你撑腰呢,别怕!”
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他也不等夏宸回答,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按着他来时的路,又飞快爬了回去。他的人生乐趣就在于,趁夏知非不注意的时候,做一切夏知非不许他做的事。
夏宸探出头看,同情地发现,陆少尉刚爬到主卧的围栏上,就被窗口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