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 101 章
新年的第二天,夏宸回了李老爷子那里。
夏知非家的早餐很丰盛,陆少尉昨晚大概被狠狠修理过,早上没能爬起来,夏知非吃过早餐,早早地走了,这些年,公司上了轨道,内忧外患一并解决了,夏知非开始渐渐放权,能交给下属做的事都不会带回家来做。每天在公司只待半天不到,几位元老都被放到了分公司,各自撑起一方。
夏宸以前在B城开的都是一辆蓝色的保时捷,不算太张扬的款式,上次回来的时候,那辆车被卓洛借走,一直没还回来。夏宸只好开陆非夏的车,昨晚上陆非夏还献宝似的给夏宸介绍他新买的一辆硕大无朋的SUV,言下之意是让夏宸开出去玩玩,陆少尉精得很——夏知非不让他开车,他只能买回来看着干看着,好不容易夏宸来一次,他当然想让夏宸开着给他看看,可惜夏宸不上当,开了辆跑车走了。
夏宸回到李老爷子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
老人家睡得少,老爷子早上六点就起来了,侍弄了花草之后,就进了书房看书。夏宸也没有去打扰他,取了大衣,坐在耳房里,隔着窗子,就着外面的雪光看书。
李宅并不算大,老爷子在北京住得久,解放前就来了,他本来是江南富庶地主家的少爷,满腹诗书,出来游学,是有名的才子,风雅得很。他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据说以前是个侯爵的府邸,不大,难得的精致,透着股晚清没落旗人的味道。老爷子拆了院子里遮遮掩掩的假山,在院子四周开了花圃,种了许多蕙兰。
院子的耳房很好,窗户敞亮,看院子里的兰花正好。
夏宸不在的时候,李老爷子坐在耳房里,拿着两三本书,泡一杯茶,就着点蜜饯果脯,就可以消磨一天。
耳房里常常有老爷子落在这里的书,李宅的佣人都极有规矩,从不乱动老爷子的书,所以也没人替他收回书房去。
夏宸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本唐史。
这次看到的却是红楼。
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红楼却是可以从小看到大的,人心世故、情爱恩怨,薄命佳人,多情公子,都是值得一看再看的。
老爷子有个师兄,研究了一辈子红楼,有次来做客,和老爷子说起红楼,有个论调很精彩,说是“不爱黛玉者,不懂红楼。”
现在的社会,许多人都喜欢别出心裁,说黛玉尖酸,黛玉刻薄,宝钗识大体,湘云娇憨爽朗,振振有词地说审美观各异,不喜欢黛玉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这话的人,其实都不懂红楼。
曹雪芹写红楼,宝玉其实几乎是曹雪芹的化身,宝玉爱的是黛玉,曹雪芹又怎么会不爱黛玉,无论是篇幅还是情感,黛玉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葬花、联诗,还有和宝玉的情感纠葛,曹雪芹笔下的黛玉这样鲜活,又这样可怜可叹,字字血,句句泪,结果有人通篇看下来,只得出一个尖酸刻薄的印象。
无怪乎那位师兄叹:“世人辜负曹公甚矣。”
据说,民国有个草台班子,擅长插科打诨,颇得某军阀喜爱,有次,那个军阀贺寿,班主绞尽脑汁,唱了一出红楼梦的《玉生香》,让那个唱宝玉的小生言语轻薄,讲了些不入流的笑话,那个唱黛玉的旦角也配合他一起讲浑话,宽衣解带,台下的士兵看得开心,大声喝彩。结果那个军阀面沉如水,拔出枪来,先毙了班主,又抵住那个旦角额头,道:“你这种货色,也敢唱黛玉!”
夏宸不是文人,他也不会像李老爷子一样,画什么黛玉葬花图,他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他看红楼,也有感触,却不是文人式的伤感。
就像李祝融看红楼只看出贾府和皇宫间的yīn谋一样,夏宸看红楼,也只看出了被能力所限的无奈。
他不是宝玉,他喜欢的人飞扬跋扈,尖酸刻薄,他喜欢的人也挑剔得很,最难伺候,他喜欢的人,现在也不在他身边。
他是夏宸,习君子学,却被李祝融灌输着“能力决定命运”的论调长大,他骨子里是骄傲的,却为了一个叫陆之栩的人俯下身去。
晚饭的时候,老爷子问他:“在外面读书,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
他笑了笑,淡淡道:“遇上了一个。”
老爷子很是惊讶,他这个外孙有多挑剔,他也是知道的。
“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夏宸笑了起来,扒了一口饭,道:“再说吧。”-
新年的第二天,陆之栩的中饭是林佑栖做的。
林太后骂人是一等一的,做饭却很一般。还好夏宸做了不少菜放在冰箱里,他只是热一下就好了。正好冰箱里有白菜,林太后纡尊降贵地炒了个白菜,陆之栩一脸郁卒地坐在桌边,屈起一条腿放在椅子上,嫌弃地夹了一片白菜,尝了一口,“呸”地吐了出来:“真难吃!”
他是很奇特的人,即使他现在眼睛浮肿,不是哭过也是失眠,整个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却还是一样的颐指气使,挑剔得不得了。
林太后懒得搭理失恋的人,等陆之栩吃完饭就迅速地收拾桌子。夏宸不在,没人管陆之栩,他把空调打得很高,脱得只剩一件白衬衫,仰在沙发上玩平板电脑,愤怒的小鸟和切水果都不能拯救他了,他只能靠看法典平复一下心情。
林太后收拾好了饭厅,穿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走过来,他对穿衣服向来不讲究,这件衣服还是那个叫柯尧的学生陪他去买的,很宽的低领,他皮肤苍白,被黑色一衬,显得十分冷漠。
他在茶几上翻出一本法医杂志,坐在地上看了起来。陆家的地毯很软,他坐在地上,靠着陆之栩的肩膀。
他们之间的友谊很诡异,平常都表现在对骂和互相拆台上,但是如果其中一个真正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另一个人却是最能理解他的。
像现在,林太后就很能理解陆之栩。
他们是一样的人,冷漠是因为经历过失去,骄傲是因为不想被拒绝,他们其实都像蜗牛,坚硬外壳,柔软内在,被人骗着剥了壳的蜗牛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愤怒,现在无论说什么,陆之栩都绝不会原谅。
即使夏宸再善意,再温良无害,再喜欢陆之栩,现在的陆之栩都听不进去。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借口。
欺骗就是最大的罪。
林太后看了一会杂志,把它放回去。发现陆之栩仍然在看法典,不理自己。于是在茶几前趴了下来,熟门熟路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陆之栩藏东西一点都不厉害,他今天早上就把这些照片翻出来了。
林太后拿着照片看了一会,觉得有点没劲。
于是,他拿起一张夏宸在皇后镇举着相机拍照的照片,递到陆之栩面前,问道:“你说,寒假去新西兰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在瞬间炸毛的陆之栩教授-
新年的第二天,李祝融被李老爷子一个电话叫回了北京。
李老爷子虽然老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夏宸在李宅待了两天,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不开心。老爷子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当然是自己清楚,他知道夏宸是最豁达最温润的人,寻常的事都扰乱不了他的心。一定是有人和他为难。
夏宸虽然在夏家地位不高,但是周围这些人里面,能奈何他的,也只有李祝融了。
李老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李祝融和夏宸有了嫌隙,所以让他们兄弟俩都在茶室里呆一个下午,和解和解,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李祝融进茶室的时候,夏宸已经在里面了。
不是在陆家,他也没必要遮掩,穿着石蓝色的条纹毛线衫,他向来适合蓝色,身形颀长,皮肤白皙,英俊轮廓,抿着唇坐在那里。
李祝融笑了起来。
他风尘仆仆,刚进门就被李老爷子赶进茶室,大衣还没取下来。
陈柯没有跟着他来,他只能自己取了大衣,搭在屏风上。
他并不怕夏宸生他的气,他知道夏宸从来不是恶毒的人,就算反击,也伤不到他的皮毛。
所以他很淡然,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和夏宸打了声招呼:“小宸。”
夏宸没有搭理他。
夏宸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喝茶,也没有说话,直到李老爷子让管家来叫他们去吃饭。
他不理李祝融,李祝融也不理他,拿了本老爷子放在茶室的书来看,是本论语,满纸的仁义道德,看得李祝融头痛。
所以,晚餐时候到了,李祝融是很高兴的。
他站起来,往外面走,他心里并不觉得愧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要小宸和那个老师分开,他马上就给他转学,读书还是在北京好一点,他自己就是在R大读过的,当然,出国也不错……
他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了夏宸的声音。
那个向来不恶毒的、即使反击也伤不到他皮毛的青年,在他背后笑着,淡淡地说:
“算一算时间,现在许煦也该离开C城了。”
102、第 102 章
新年的第二天,C城下起大雪。
李祝融十二点走,许煦在半个小时之后醒来。
在医院待了几天,他的烧退得差不多了,这也是李祝融能放心去北京的原因。
但是,他没想到,他前脚刚走,许煦后脚就跑了。
毕竟,他留下的人都是最得力的。几个拳脚功夫好的都留在C城,还有最能管事的陈柯在这里。
但许煦还是跑了。
他的帮凶,就是陈柯。
李祝融平素最擅于驾驭下属,所以对于身边几个元老人物的忠诚,自信得几乎有点过了头。
所以他对陈柯的背叛,始料未及。
他是李祝融,荆棘丛中长大,最能算计,最会筹谋,他谙熟所有yīn谋,却忽视了一种最强大的力量。
那种力量,叫爱情-
吃晚饭的时候,李祝融一直站在外面的回廊上打电话,李老爷子脸色渐渐冷起来。
李老爷子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仪态要求高得很,李祝融以前在李老爷子面前也是规规矩矩的,今天却只顾着离席打电话,管家去请他吃饭,他摆了摆手,说:“让老爷子先吃,我还有点事。”
管家回来传话,老爷子把筷子一放,板起了脸。
“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意,要赶着吃饭的时候做!”老爷子带着怒气道:“都带着儿子的人了。赚的钱也够多了,怎么还是这样地不知足。”
无怪乎李老爷子生气,以前的李祝融,只要一到了李老爷子这里,无论是什么生意,一概推得干干净净,专心陪老爷子下棋聊天,一副儒商的架势。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
夏宸笑了起来。
他五官都漂亮,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神韵像极他那个被李老爷子称为“小混混”的父亲,勾起一边唇角的样子,促狭得让人心里发毛。
他说:“姥爷,你别生气,他别的电话都可以不打,这个电话,可是死都要打的。”-
李祝融这个电话是打给陈柯的。
他是最聪明的人,已经隐隐猜到许煦如果真跑了,陈柯是脱不了干系的,但他也知道,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放走了许煦,陈柯都绝不会背叛他。
彼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外面是一片漆黑,院子里有棵合欢树,树影憧憧,看起来颇吓人。
李祝融心中蕴着一把火,那边接起电话,他劈头就是一句:“许煦现在在哪里?!”
那边接电话的却不是陈柯。只是个小助理,被李祝融疾言厉色吓得愣了一下,声音都抖了,畏畏缩缩地道:“陈,陈总在病房里……”
“把电话交给陈柯。”李祝融连话都懒得和他说。
小助理战战兢兢地拿着电话,推开了病房的门。
这个李总,他曾经远远见过几次,也记得,是个一眼就让人记到骨子里的人物,凤眼,高鼻薄春,让人觉得冷的白皮肤,那样锋利尖锐的美,高傲伤人的气度。外国人一样的身架,站在十三楼的落地窗前听几个部长汇报工作,他只斜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周围人都噤了声,一句话不敢说。
听他今天的语气,陈总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是,他没有想到,陈柯竟然那样淡然。
他就那样站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穿着浅色西装,抱着手,态度温和,对这个电话一点都不意外。
“是我。”他接过电话,只说了这一句。
“许煦人在哪?”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话,听到的时候,还是会有轻微的抽痛。
陈柯按住了腹部。
他的胃病,是当年跟着李祝融打拼的时候落下的,那时候毕竟太年轻,总是什么事都想要做到最好,那样苛待自己,也不过为了某个人能够正眼看自己一眼。
“他走了。”陈柯带着些许疲倦回答。
“去哪?”李祝融的声音平静得让人不安。
陈柯沉默了。
他在李祝融手下这么多年,也见识过他的手段,知道这个人狠戾起来是很可怕的,但是,既然做了,就曾想过后果。
等不到他的回答,李祝融怒极反笑。
“不说是吗?”他似乎在嘲笑自己对陈柯的信任般,笑着,冷冷道:
“收拾你的东西回内蒙,我不想再看到你。”
早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会有的结局。
但是,还是这样地不甘。
直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仍然站在那里,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窗户没有关,风夹着雪吹进来,连骨髓里都是寒意。
早在最初,自己就知道这个叫李祝融的人,是什么人,不是吗?
他不想要的,送上门去都不要,再好也不要。
他真正想要的,就是打断了腿、锁都要锁在身边,强取豪夺也好,手段用尽也好,都紧攥着不肯放。
除那个人之外的所有东西,都视如草芥。
这不就是李祝融吗?
自己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心狠手辣的李祝融。
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呢?
陈柯站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抬起手来,缓缓地遮住了眼睛。
这样也好。
至少,自己也不用后悔了。
反正终究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与其看着别人拥有,不如毁掉好了-
新年第二天晚上,陆嘉明宝宝在花园里看花。
他穿着毛茸茸的衣服——陆之栩有时候确实有点恶趣味,比如宝宝这件衣服毛茸茸的奶白色衣服,蓬松得像兔子就算了,帽子里还拖出两条长长的耳朵,软趴趴地垂在背后,平常这件衣服都是陆之栩带着宝宝出门卖萌的时候穿的。今天夏宸不在家,没人管宝宝穿的是什么衣服,宝宝想去花园里看花,外面很冷,他只好自己找了这件有帽子的衣服穿着。
李小阎王过来的时候,宝宝正撅着屁股,蹲在花园的围栏旁边,看夏宸秋天种下的蔷薇花苗。
李貅是跟着管家一起过来的。
陆嘉明宝宝看花看得正认真,身前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陆嘉明,你在看什么!”
宝宝吓了一跳,险些一头栽到围栏上。
李貅伸手穿过围栏空隙,一把揪住了宝宝头上的兔耳朵。
“陆嘉明,你真胆小!”
陆嘉明宝宝被他攥住了帽子,挣扎不开,宝宝脾气好,随遇而安,也不挣扎,只蹲在那里,糯糯地回答:“我在看花啊……”
“看什么花?”李貅踢了踢脚下的雪堆,一副嫌弃的表情:“哪有花,全是雪。”
冬天到了,李小阎王穿了件黑色的羊毛混纺风衣,系着深红色的格子围巾,棕色头发,苍白皮肤,一脸的不耐烦,管家给他打着伞,眼观鼻鼻观心。
陆嘉明宝宝戴着手套,把雪扒开,露出了下面的蔷薇花苗,献宝一样地给李貅看:“这就是蔷薇花……”
李小阎王攥着他的兔耳朵,瞥了那棵光秃秃的花苗一样,嫌弃地道:“这花真没用,我家的蔷薇花现在都没掉叶子,还开花呢……”
陆嘉明宝宝安分得很,听见他炫耀,也不羡慕,只“哦”了一声,又继续摆弄他那光秃秃的花苗。
李小阎王还没试过被谁这样忽视,心里顿时十分不爽,用力攥了攥宝宝头上的兔耳朵:“喂,陆嘉明,跟我去我家玩!”
陆嘉明宝宝一脸为难:“可是我马上要吃晚饭了。”
夏宸在家的时候,都是这个时候吃晚饭的。
而且,夏宸也绝不会让宝宝这么晚还穿着拖鞋跑到雪地里的。
事实上,他的父亲大人和林太后,正在客厅里热火朝天地联机打着游戏,一点吃饭的意思都没有。
“我家有晚饭吃,你想吃什么都有!”李貅卖力地蛊惑陆宝宝:“我家还有好多花,你要哪一棵我就挖给你。你见过紫色的玫瑰花没有,我家什么颜色都有,还有一朵花上三个颜色的……”
宝宝吞了口口水:“可是哥哥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你可以拿你的花跟我换,你不是自己种了很多花吗?”
宝宝犹豫地扯着自己肚子上的衣服绒毛,不知道在小声地嘟囔什么。
李貅不耐烦地把他的兔耳朵扯到了围栏外面:“你想要什么就说!”
陆宝宝抬起头来,大睁着一双猫眼,一脸期盼地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把哥哥找回来?!”-
夏宸在晚上八点接到了来自李貅的电话。
李小阎王嚣张地劈头就问:“宸叔,陆嘉明要你回来做饭给他吃!”
陆嘉明宝宝急得在旁边一个劲地说:“我要和哥哥说话……”被李貅一把攥住了两只兔子耳朵,动弹不得。
夏宸有点无奈:“把电话给宝宝,我和他说。”
李貅“嗯”了一声,刚要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宸叔,外面来了好多人,好像是爸爸回来了,我……”
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是一声尖锐的枪响。
103、第 103 章
电话挂断了。
再打过去,电话线被掐断了。
夏宸并不是养在象牙塔里的少爷。
他曾经跟着夏知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什么是枪声,他也知道,在戒备森严的李宅,出现枪声,意味着什么。
他并没有慌,夏家的人似乎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就算身处刀尖油锅也好,心里始终还是有一丝理智的。
他是荆棘丛中长大的人,如果他没有这种冷静,也就没有今天的夏宸了。
他身在北京,离C城千里,他能做的,是尽快地抓住一切机会,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陆之栩,不仅是确认陆嘉明宝宝现在是不是真的在李家,更想做的,是安抚陆之栩。
但是,陆之栩没有接。
第二个电话,打给已经在赶回C城的李祝融。
李祝融看也不看就接起了电话。
“哥,我刚刚接到小貅电话,那边有枪声。”
电话的这端,本来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的李祝融“腾”地坐直了。
他虽然对外人冷漠,心狠手辣,但是对自己真正宝贝的人,是掉了一根汗毛都要追究到底的。
“我让郑林负责,你别插手……”李祝融道。
“我不能不插手。”夏宸打断了他的话。
“和小貅在一起的,是我老师的儿子,陆嘉明。”-
在几个大人焦急的时候,现在的李宅,是一片混乱。
几乎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管家就抓住了李貅的手,拖着他往房子后面跑。可惜,老管家连三米都没跑出,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的腿上,是一个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快跑,从后院出去……”老管家趴在地上,焦急地嘱咐李貅。
窗外,黑魆魆的人影正从花园里冲过来,尖锐的枪声响起,客厅的玻璃碎了一地,到处都是混乱不堪!
从花园里进的人不在少数,几声枪响之后,花园里一片寂静,李貅连尖叫都没尖叫,抓着木愣愣的陆嘉明宝宝的手,往房子后面跑,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整条手臂上都是血,一把攥住了李貅的手:“这边走。”
李貅认得这个人,知道他是李祝融放在李宅贴身保护自己的人之一。那人把李貅拦腰一抱就要走,李貅大叫:“带上陆嘉明!”
客厅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纷杂的脚步声就追在后面,尖锐枪声再次响起,陆嘉明宝宝哪里经过这种混乱场面,吓得脸色都惨白了,眼里噙着泪,想哭又哭不出来。
那保镖愣都不愣一下,抱着李貅想走,李貅咬着牙,死死攥住陆嘉明的手:“带他一起走,不然我回头让我爸弄死你!”
保镖跟着李貅也有不少日子,知道他不是寻常小孩,和李祝融一样,天生的狠绝心性,言出必行。也不敢不听他的,咬了咬牙,用受伤的手把陆嘉明宝宝也夹了起来,朝房子后面逃窜。
李家的房子后面是个巨大的花园,里面长着比人还高的玫瑰花,满天满地的雪,那保镖抱着两个孩子,不管不顾地往玫瑰花丛里钻。李貅把头埋在那保镖怀里,手还是紧紧攥着陆嘉明宝宝,生怕那保镖趁自己不注意把陆嘉明丢在路上。
他知道,那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是冲着爸爸来的。
但是,如果抛下陆嘉明,他一定会被灭口的。
“往医院跑,爸爸在那里!”李貅指挥着保镖。
不管小阎王平素怎样的飞扬跋扈,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自己的爸爸。
但是,没有机会了。
追赶他们的人,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明亮的光柱不时地从他们身上划过,那些人追得很急,他们只跑到玫瑰丛的边缘,前方就传来了脚步声。
保镖提了一口气,往左侧飞奔,他手臂上温热的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来,已经浸透了陆嘉明宝宝的兔子装,宝宝被吓懵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跑到花园的后门,有一片低矮的蔷薇花篱,对于抱着两个孩子的成年人来说,简直是毫无遮蔽的。
但是,他别无选择。
身后的人已经逼近,逃出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不到十米的距离,这一刻,成了跨越生死之间的桥。
几乎没有迟疑地,保镖踏上了那片莎草草坪。
5秒不到的时间,此刻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保镖是学过功夫的人,即使带着两个小孩,还负了伤,仍然是称得上身轻如燕的,花园的铁门大开着,只要一步,只有一步,他们就可以冲出去了。
然而,在那一刻,保镖训练有素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卡簧声响。
他茫然地转过头来,看见李宅的屋顶上,蹲着一个一身迷彩服的男人,男人的手里,是那把被称为“魔鬼的微笑”的狙击枪。
下一刻,在陆嘉明宝宝和李貅惊恐的注视下,保镖的脑袋,像一只西瓜一样,“砰”地炸开。
血红的、淡黄色的,像浆液一样,洒得满地都是。
空中弥漫着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有鲜血腥味,又有脑组织的腥膻……
陆嘉明宝宝被摔在了厚厚的雪地上,兔子装已经滚成了血葫芦,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一双猫眼已经失去了焦距……
下一刻,他的眼睛被捂住了。
“不要看!”捂住他眼睛的李貅这样说着,即使他自己的手也在抑制不住地发抖,这个四岁的、被称为小阎王的小孩还在安抚陆宝宝:“陆嘉明,不要看,这些都是假的,你在做噩梦……”
陆嘉明宝宝像一块石头一样呆呆地趴在地上,他毛茸茸的兔子装已经滚成了一个血葫芦,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李貅说的会在冬天开花的蔷薇花,可是宝宝动都没有动。
不到半个小时之前,他还蹲在自家的花园里,照料蔷薇花苗。
李貅把他卷进这一场混乱里。
宝宝还小,他连杀**都没见过,刚才的那一幕太过血腥,宝宝已经吓傻了。
李貅抿着唇,酷肖李祝融的脸上带着冷厉表情,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孩子露出的表情。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围拢过来,李貅拖不动宝宝,索性挡在陆嘉明宝宝面前,在雪地上坐了下来,他的神情冷漠,态度从容,如果不是他身边就躺着一个脑袋没了半边的尸体,他简直像是坐在雪地里玩。
一个红点,停在了他的额头上。
李貅抬起头,看着自己家的屋顶。
屋顶上的杀手似乎在戏弄这个镇定的小孩般,刻意瞄准了他的额头,也不射击,就那样瞄准着。
李貅偏了偏头,那红点也跟着他偏了偏。
他毫不惊慌。
他不怕会被杀。他知道,他爸爸是李祝融,他是李貅,李家长孙。虽然他家的仇家很多,但是,没有人会放着活的、可以用来威胁李祝融的人质不抓,一定要杀了他。今晚这样的阵势,就是刺杀李祝融都够了。
这些人就是为了绑架他而来的。
所以他也不哭,也不尖叫,这些人能光明正大地拿着枪来抓人,他叫也没用。
他唯一的难题,是保住陆嘉明宝宝。
雪白的光柱照在了李貅和陆宝宝脸上,一群高大的人围住了他们,他们大概有十多个,领头的是个外国人,戴着黑色头套,穿着黑色防弹衣,拿电筒在李貅脸上晃了晃,看李貅伸出手挡住脸,笑了起来。
“Hey,look at this!”那外国人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比着李貅看了看,捏了捏李貅的脸,又笑了起来。
“他就是李貅。”旁边突兀地响起了一个中国人的声音,带着点文质彬彬的声音。
“so,what-s this?”有个站着的外国人用穿着军靴的脚踢了踢缩成一团的陆嘉明宝宝。
宝宝畏惧地往李貅后面缩了缩。
“如果我是你,我就绝不会动他一根汗毛!”李貅冷冷地警告:“他是夏知非的儿子,就算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也该听说过夏知非的名字!”
这样撒谎的时候,李貅其实捏着一把汗。
他知道,如果说实话,没有家世背景的陆嘉明宝宝只怕会被这帮人当做目击者悄无声息地灭口。
相比郑野狐的高调,家事一直很神秘的夏知非,无疑是栽赃的首选。
那领头的外国人颇惊讶地笑了起来。
他摘下了头套,露出一头在灯光下金黄得近乎透明的头发,他是地道的北欧人,白皮肤,浅色瞳孔,窄脸,满下巴的胡茬。
他伸出手来,像一个教养良好的绅士般,把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李貅面前。
这次,这次他开口的时候,是一口颇流利的中文:“很高兴认识你,李貅。”
“我不想和你握手。”李貅倨傲地看着他:“恶心的挪威佬。”
周围的人吹了声口哨,挪威人一脸惊讶地:“我的脸上写了国籍?”
李貅别过眼去,冷冷道:
“你的身上有一股同性恋的臭味,挪威佬!”
104、第 104 章
李貅并没有如愿地激怒那个外国人。
相反的,那个人只是笑了笑,然后利落地打晕了李貅和陆嘉明。
李貅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放在一辆货车的后车厢里,车厢里很乱,光线昏暗,到处堆着东西,一边是焊在车厢壁上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不知道是用来发射信号还是干什么的装置,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边就是长凳子,李貅和陆嘉明都被扔在地上,大概是为了防止被追踪,两个孩子的衣服都被扒光了,用厚厚的毯子裹着。
车厢里开着灯,几个外国佣兵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还有人吸烟,车厢里乌烟瘴气的,没人注意到李貅已经醒了过来。
李小阎王默不作声地躺了一会,悄悄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躺在自己旁边的陆嘉明宝宝。
宝宝还在昏睡着,呼吸很急促,满头冷汗,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还好。
他还活着。
李貅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躺了回去。
最初的警醒过后,被那挪威人手刀砍了一下的脖子开始酸痛起来。
他一直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躺在地上,静静地想起问题来。
李貅之所以被称为小阎王,可不仅仅是因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格,而是心思也深沉得像个小恶魔。
李貅聪明得很,他知道这些人绑架自己肯定不是为了要自己的命——除非一个人被李祝融弄得家破人亡,拼着被李祝融报复也要杀了李貅。
但是,这样无能的人,往往连碰到李貅的能力都没有。
能解决李貅身边重重保镖,绑架李貅的人,至少,是拥有能和李祝融分庭抗礼的能力的。
他敏锐地知道,这帮人可能不是普通的佣兵,而很可能是接受过正式训练的特种兵,他在昏迷之前想要激怒那个外国人的话,竟然一点没有奏效。
事实上,要是能激怒那个人的话,从他说出的话,李貅至少可以判断他们大致的来路。
如果骂李貅仗着他爸的权势嚣张的话,就不大可能是北京的人了,很可能是李祝融把谁的公司弄破产了,别人来拼死一搏,绑架李貅勒索他。
如果骂他“小杂种”的话,很可能是李家内部的人,因为李貅的母亲是谁,除了夏宸之外,基本只有李家人清楚了。
如果骂李祝融没什么能耐的话,那估计就是北京的人了——很可能是哪个家族的人看不惯李祝融的行事,想要给他一点警告。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至少,他和陆嘉明宝宝能平安回去。
李貅毕竟是小孩子,勉强想了一下,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传来细细的哭声。
兔子装被扒掉的陆嘉明宝宝,光溜溜地坐在那里,披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正摇晃着李貅的手臂,一抽一抽地哭着,快要背过气了。
李貅满头雾水:“你哭什么啊?”
他是被李祝融一手教成的,从小就知道,要真遇到伤心的事,哭也没用,还不如好好想想办法。
可陆嘉明宝宝不同。
他本来只是被李貅骗去他家看蔷薇花的,却被抓到了这里,还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人脑袋被打碎,死在自己面前。
这个晚上,陆嘉明宝宝经历了他这四年半的人生里最大的变故,最恐怖的事,和最危险的境地。
被打晕之后醒过来,又被扔在一个昏暗的车厢里,旁边还坐着一堆吞云吐雾的外国佣兵,李貅又躺在他身边,一点声响没有,宝宝当然被吓得直哭。
他拖着李貅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我要回家,我不……不要看……看蔷薇花了……”
李小阎王对他的惊慌很不能理解.
“你别哭,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的。你知道你那个夏宸哥哥是谁吗?”李貅大概是对把陆嘉明宝宝卷进来很愧疚,竟然破天荒地在耐心地“宽慰”他。
“哥……哥哥就是哥哥……”陆嘉明宝宝一脸茫然地回答道。
“宸叔可是很厉害的,我爸爸说,别看宸叔平时对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他认真起来,别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陆宝宝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在他心中,他的夏宸哥哥,只等于各种美味的饭菜、等于会种花,会种菜,什么事都懂的,一个温柔的哥哥而已。和今晚这些血腥恐怖的东西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可是,李貅在这时候提起夏宸,却让宝宝安心了起来。
“哥哥会带我们回去吗?”宝宝一脸期盼地看着李貅。
李貅拍了拍胸口,伸手勾住了宝宝的肩膀:“你放心,我爸爸和宸叔很快就会把我们救出去的。”
到时候,就让我爸弄死这些该死的外国佬……
不过,这句话,李貅却没有说出口-
夏宸在八点十九接到了李祝融的电话。
“家里保镖联系不上,小安出事了。”这位二十六岁的年轻父亲在自己的独生子被绑架之后,显露出来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镇定。
“弄清楚怎么回事没有?”夏宸问。
“有内鬼。”李祝融言简意赅:“有人在封锁消息,势力很大,不留痕迹。绝不是北京的人。我已经让郑野狐在查出入境记录。”
“是不是你和越南人做的生意出了差错?”
“不可能。”李祝融斩钉截铁:“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对方的来历交给你查,我去查小安他们的下落。”夏宸说道。
李祝融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说了句“我让袁海去接你”,就挂了电话-
夏宸在晚上十点接到陆之栩的电话。
向来是清冷的,镇定的,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陆之栩教授,这次连声音都带着哭音,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夏宸喊着:“宝宝不见了!夏宸,宝宝不见了,小区里出了命案,到处都是保安。我找不到他……”
“别着急,老师,我知道宝宝在哪里,不会有事的。”夏宸用一贯的温和声音安慰着他:“我马上就到家了。”
电话似乎易主了,那边传来的,是林佑栖的声音。
“夏宸,我在陆家,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宝宝和我表哥的儿子一起被绑架了,对方可能是我表哥生意上的对手。”
林佑栖的心沉了一下。
“你和我说实话,宝宝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夏宸的声音带着与年龄绝不相符的镇定:“告诉老师,宝宝一定会安全地回来。照顾好老师,我天亮之前一定到。”-
夏宸的第一个电话,打到了夏知非的书房。
“二叔。”
“李祝融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听说和他儿子一起被绑走的还有个小孩……”这是夏知非。
“那是我老师的儿子。”
电话那端安静了,夏宸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夏知非早就明白,有关夏宸的事,最好不要让陆非夏听见。
“我把靳昀借给你,有事去找林宋,南边的事都是他在管。”夏知非拿手指在办公桌上敲着。
“我想要林尉。”
夏知非的动作滞了一下。
“那些人李祝融对付得了,没必要把郑野狐牵扯进来。”
在夏知非手下当着特种兵的林尉,却和郑家的混世魔王郑野狐是恋人关系。林尉每出一次任务,郑野狐都或多或少地在暗中帮忙。
“我想要的是林尉的本事,不是郑野狐。”夏宸淡淡地说:“对方是国外的佣兵,还有个狙击手,靳昀去不了。”
“那怎么不找我呀!”一个轻快得要上天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我比林尉厉害多了,他算什么呀,我去就行了……”
夏宸对神通广大无所不在的陆少尉无能为力,苦笑道:“那也得二叔同意啊。”
陆少尉的气焰顿时蔫了下去。
“林尉很快就到,有事打我电话。”夏知非沉着脸,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夏家的对话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接的分线?”
“……”
“谁给你接的?”
“……”
“不说是吧?”
夏少将松开了皮带,抬膝,跪在床上,一手抓住负隅顽抗的陆少尉的手腕,熟练地用皮带将那纤细手腕捆到了一起,系在床头。
陆少尉剧烈挣扎,并口出狂言若干,声称下次要对夏知非用强之类……
半个小时候后,对话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接的分线?”
“嗯……前……前天,啊……非非……不行,慢……慢点……”
“靳昀给你接的?”
“嗯……轻……轻点……”
“是还是不是?”
“是……”
“知道现在要说什么了吗?”
裹着柔软的浴巾、被按摩得全身通红的陆少尉,努力地把自己蜷成一团,然后,用头顶着虽然面无表情但明显在盛怒中的夏少将,把脸在他的手里蹭了蹭,十分不情愿地说道:
“非非,我错了。”
105、第 105 章
直到宝宝和李小阎王被绑走三个小时之后,陆之栩才发现,宝宝不见了。
期间林佑栖曾经说过一句:“你儿子怎么还不回来。”被陆之栩无视。
等到九点一十,陆之栩饿了,准备给陆嘉明宝宝喂点牛奶饼干就让他去睡觉,结果,没有找到本来应该在地毯上玩猫的陆嘉明宝宝。
陆之栩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宝宝已经丢了——宝宝很乖,从不乱跑,最多只会在花园里玩,玩累了就回来。
但是,他在花园里没有找到宝宝。却发现了被粗暴地打开的花园门。
陆之栩慌了。
他打着伞,和林佑栖一起找遍了陆家周围,同时,叫来了玛莎庄园的保安。
他们从保安口中问出了李家的枪击案,他和林佑栖赶到李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了。
那时候郑林已经赶到,李家被戒严,四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连靠近都没能靠近,只能远远看着警戒线。
李家的花园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空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味——林佑栖说那是最新鲜的血腥味。
陆之栩打着伞,一身的雪,呆呆地站在李家外面,看着里面不断抬出覆盖着白布的担架,里面也有一具小小的尸体,陆之栩疯了似地冲上去看,掀开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警察说那是李家厨娘的孩子。
深夜,雪花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林佑栖在和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交涉,偶一转头,看见陆之栩的脸色,吓得怔了一下。
他脸色白得都快泛出青色,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林佑栖过来扶他,他还是怔怔地,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推开林佑栖,狠狠扔掉手里的伞,疯狂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出来得急,手机也没有带……
林佑栖只犹豫了一下,就跟在他后面跑了起来。
等他追到陆家的时候,陆之栩已经坐在地毯上,攥着家里的座机,打通了夏宸的电话-
夏宸赶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整个玛莎庄园,都是灯火通明的,夏宸和卓洛打过电话,知道他哥哥卓臻正在C城处理这件事。
李祝融、夏宸、卓臻、加上因为林尉所以一定会插手的郑野狐,只怕那个对李貅下手的人也没有想到,这起绑架案会把几个大家族全部牵扯进来。
就算他知道,也没有回头路了。
因为,被牵扯进这件案子的人,都被触了逆鳞。
李貅于李祝融,陆嘉明于夏宸,事业于卓臻,林尉之于郑野狐。
正如这天晚上,陆少尉在快要睡过去那瞬间的呓语:
“非非啊,C城这是要出大事了。”-
夏宸进门的时候,陆之栩身上披着毯子,只穿着一件衬衫,坐在沙发上,目光惨然。林佑栖在一旁用电脑查李祝融的背景,不时看他一眼,以便在他崩溃的第一秒按住他,他们都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花园里直升机降落的声音。
“我回来了,老师!”
随着温和声音,青年大步从玄关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没来得及换的定制黑色风衣,靴子上都是雪。
陆之栩像是猛然惊醒一般,站了起来。即使隔了三米远,夏宸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发抖。
这个二十七岁的父亲,他在一夕之间跌进地狱。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儿子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一场凶杀案的现场,他却无法追查下去。
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把自己和那种特殊权力阶层分开,可是最后,他不到五岁的儿子却卷进那个阶层的凶案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再次见到这个叫夏宸的青年,他几乎掉下眼泪来。
下一秒,他被青年紧紧拥住,这个十九岁的青年,用他一贯的让人安心的温和声音,在他耳边说:“老师,我回来了。”
明明在一天之前才刚刚决裂过,不顾一切地驱赶,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见到……
可是此刻这莫名的安心感,又是为什么呢?-
“所以,宝宝是被李祝融的儿子带去他家玩,然后卷进了这场……绑架里?”陆之栩脸色苍白地看着已经解释完毕的夏宸。
他的眼睛总是像水鬼一样,眼梢往上吊,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傲气。
但是,现在他的眼神几乎是绝望的。
夏宸点了点头。
林佑栖没能拦住暴怒的陆之栩。
二十七岁的教授,年轻的父亲,他发出了一声惨然的冷笑,在林佑栖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地一脚踹在了夏宸的腹部。
“为什么,我并没……没有招惹……”他哽咽着,抹了一把眼泪,艰难地继续:“我没有招惹你们,宝宝……宝宝也……”
他像是被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佑栖认识陆之栩八年之久,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他像是失去了宝物的小孩,伤心欲绝,却无力反击,那样肝胆欲裂的伤悲,连外人都觉得心碎。
而夏宸,他没有闪躲。
他硬生生地承受了那一脚,因为剧痛而弓起了身体,他隐忍地半跪在那里,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再次走到了陆之栩身边,然后,张开手臂,把坐在地上的老师抱在了怀里。
这一次,陆之栩没有反抗。
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青年的怀抱里蜷缩起来,然后,嚎啕大哭-
李祝融气得要发疯了。
还好,他是一支奇葩,越是要发疯,就越是比谁都冷静。
许煦逃跑,陈柯背叛,李貅被绑架……
一连串的大事,却都挤在了同一天发生。
连郑林都有点指挥不过来,还好他从北京带了个秘书尉迟过来,不然只怕人没抓到,郑林先倒下了。
因为李貅的事,抓回许煦的事被耽搁下来——陈柯一直失踪,坐实了“内鬼”的罪名。李祝融一直抿着薄唇,一副阎王相,任何人靠近他周围三尺都不寒而栗,郑林是二把手,首当其冲,一句话不敢多说。
还好,解救他们的人很快就到了。
夏宸没有打伞,跟着尉迟走到了后花园,李祝融站在玫瑰花丛的边缘,保镖给他打着伞。雪地上的红色痕迹已经被覆盖了,但是脑组织的腥味还弥漫在空气里。
“来了?”李祝融头也不回。
夏宸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蹲下来查看地上类似于碎豆腐渣的物质。
“本来都被雪盖住了,郑林洒了点盐,雪又化了,这是我给小安派的保镖,身手很好,就是没什么脑子。”李祝融的语气平静得很。
夏宸明白他的意思——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在那时候,一个负伤的保镖是不可能带着李貅逃出来的,他不如抓紧时间自己跑,还有可能逃出来,一个活着的目击者,总比死了的尸体有用。
“你那个老师怎么样了,没有哭着喊着问你要儿子吧……”李祝融斜着瞥了夏宸一眼。
“老师吃了安眠药,已经睡了。”
“你对他下药,不怕他醒来又赶你走?”李祝融即使在这狼狈的时候也不忘嘲笑夏宸。
但夏宸没有接他的话。
“二叔那边的消息,今晚七点二十有一辆快递车从玛莎庄园西门开往市郊,沿着国道开了两百里就消失了,应该是进了山区,晚上空降不方便,我问二叔借了两百人从地面搜查。”
李祝融转过身来。
“带队的是谁?”
“是林尉。”
“郑野狐那个小情儿?”
“靳昀太年轻,林尉比他有经验。”说着这句话的人,其实自己也只有十九岁。
“夏知非手下都是些绣花枕头,郑家的人倒是有两个好的,那个叫唐峥的就不错,可惜腿断了。”
夏宸没有再接话,这些年来,夹在李祝融和夏知非之间,他早就明白,在这两个人互相冠以“绣花枕头”“草包”之类称呼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缄默。
“那群人是从欧洲请来的佣兵,里面有个狙击手,有个□拳的,让林尉小心点,他要是被冷枪打死了,郑野狐会找我要人。”李祝融冷冷地说道。
“林尉能应付的。”夏宸淡淡地应了一句,“没事的话,我回老师那里了。”
李祝融看着他转身,走远,忽然叫了一声:
“小宸。”
夏宸回过头来,他站在萧索的玫瑰花丛里,头发上是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他才十九岁,本该和所有纨绔一样,疯玩傻乐,不知人间疾苦。
但是他早早地长成挺拔青年,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这样的夏宸,既让李祝融觉得伤感,又觉得骄傲。
在青年温和的目光里,李祝融用他一贯骄矜又霸道的语气说道:
“你放心,那个小孩会和小安一起回来的。”
夏宸勾着唇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