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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眼睛会说话
    走一坟、又一坟,坟坟里头埋死人。 他比死人多口气,死人比他强几分。死人生前掀花轿,爱见轿内俏佳人。日也思来夜也盼,怀抱佳人度光阴。
    孟桐花等人在前面,慢慢地边唱边回头哧哧地坏笑着偷看梦周。后边,段香织等人,则把挎着的草篮挪到胸前,迅速追上梦周,一起推着他往前拥。待把梦周挤在中间后,段香织嬉笑着拉过孟桐花,把她推到梦周跟前。大胆地问:“大学生,俺给你说个俊媳妇你愿意不愿意?”
    梦周浑身颤栗着,脸像从血盆里捞出来一样,紧张得连喘气也喘不均匀了。
    孟桐花却一本正经地问梦周,是说好媳妇了,还是想以后在学校里找。梦周的血往脑门涌,心往腔外边蹦,盯着地上无数的脚尖,找不到一点退、出路。段香织带着那群小姑娘则嬉笑着对梦周唱:
    你上东来我上西,
    姐弟遇上路太挤。
    恰巧又到最窄处,
    谁要相让也不依。
    让不开呀心欢喜,
    就此相望不分离。
    姐姐眼睛会说话,
    弟弟害羞把头低。
    脸不羞来头别低,
    抬眼细看你的妻……
    孟桐花见梦周羞得只低着头、不说话,把目光转向了梦周的馍篮子。嬉笑着往前凑上一步说:“叫俺看看、俺家的大学生都带啥好吃的了,能让俺尝尝不?”
    梦周再不顾得害臊,急忙去护背后的馍篮。梦周越是紧张,孟桐花她们还就越想逗他,七嘴八舌地说:“梦周,你咋恁小气?是不是陈梦集的人都跟你一样小气?
    “就是!让俺看看怕啥?谁还能吃你多少咋的!
    “要是在俺家,俺好酒好菜,让你吃得狗饱、狗饱地,然后再给你背一篮子撑死狗豆……”
    梦周见事不妙,猛然挤开后边的段香织等人,没命地往回跑起来。但,他背着的是重篮子,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扔下草篮,奋力追上来的段香织扯去了盖馍的毛巾,露出了一篮子的黑馍。
    梦周不再跑了,愤怒地抱着篮子站在原地。段香织却不知深浅,伸手去篮里抓了个黑馍,故作惊讶地问那是啥东西,说:梦周,恁家咋这么穷?至今还吃那狗屎一样的黑馍。此时的梦周,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那群小姑娘则纷纷过来拿起他的黑馍,故意夸张地咬着牙、跺着脚地使劲撕拽。嘲笑着说,那样的黑馍,喂鸡能把鸡气得清清眼泪往下掉;喂狗能把狗吓得跑没影;喂猪能硌掉猪大牙。
    梦周再也按捺不住,把剩下的半篮馍重重地放地上,发疯似地追上段香织,一下把她推翻在地。愤怒地问她到底要干啥、她们都想干啥。小姑娘们见真把梦周惹毛了,都不敢再闹下去。段香织也不敢再嘲笑梦周,还躺在地上,就忙把黑馍递还给他,求着饶地嗔梦周说:“还给你、还给你,小气鬼!”
    梦周用泪眼盯着段香织,咋都不肯接递过去的馍,倔强地站在那里一遍遍地重复:“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孟桐花为给梦周挽回面子,忙过来安慰他说,这有啥啊?人家是跟他闹着玩的。谁家不是从吃黑馍过来的,自己家那么多白馍,做馍的时候,她还喜欢在锅里做几个黑面的吃呢。孟桐花招呼那些小姑娘,都把馍给梦周放回篮子里。小姑娘们边把黑馍还给梦周,边赔着礼说,跟他开玩笑的,又没谁真吃他的。要是不够吃了,她们一人从家拿几个来。孟桐花哄劝着梦周,让他别那么小心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真生人家女孩子的气。人家姑娘是看他脾气好,才跟他闹着玩的,有的人想让闹,人家女孩子连搭理也不愿搭理呢。
    可,无论孟桐花她们说什么,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的梦周都一言不发,只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
    “好了、好了!只要不再生气,赶明俺做一大锅白面馍赔给你。”段香织也向梦周说起好话来。梦周还得去上学,不能再和她们耗下去,愤懑地收拾起馍篮背上肩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孟桐花见梦周并没有原谅她们,跟在他身后自我解嘲地,一遍遍地问梦周:陈梦集的人咋恁小气、恁尖子杵?
    尖子杵是豫东、淮北一带,对抠门、吝啬人的称谓。有首民谣,起唱为:尖子杵、杵子尖。
    孟桐花她们就跟在梦周身后,有些尴尬地唱:
    尖子杵、杵子尖,
    关上门子熬米饭。
    蝇子吃他半拉米,
    掂着小棍撵十里。
    要不是蒺藜扎着脚,
    再撵十里也不多。
    要不是家里晒着场,
    一直撵至麦黄芒。
    要不是秋后娶媳妇,
    撵到来年砍秫秫。
    要不是家里门没关,
    一下撵你到四川。
    老娘家中等仨月,
    书没捎来信没传。
    请个先生算一算,
    算卦先生按卦断,
    伤财惹气赔盘缠……
    望着梦周刚毅的背影,孟桐花讪笑着问同伴,是不是谁把他的黑馍沾上土了。同伴们都赶忙摇起了头,孟桐花有些失落地说,随便他干啥,不管他了。她们一路走,一路默默地割着草,不久后来到了一座桥上。
    突然,有个小姑娘想小解,她们就一起去了桥下。虽然经常来这里,她们却很少打量过桥墩和桥梁。她们看到桥梁下有个铁鼻,不知谁指着桥梁下的一个铁鼻,说了句:只听说世上有吊死鬼,谁知道上吊是咋上的?孟桐花在一旁冒失地说,没见过上吊的,咱几个干脆学人家上吊玩呗。
    姑娘们都觉着新奇好玩,嬉笑着解下了裤腰带。孟桐花把那些裤腰带接到一起,跐着割草篮子,栓到了桥梁下的那个铁鼻上。上吊的套子系成后,桐花一只手抓着上吊套,一只手指着问谁先上。小姑娘们攥着裤腰盯着桐花和上吊套子笑,畏缩着并没人敢上去尝试。桐花的手指着谁,谁就嬉笑着反而后退一步。桐花骂她们胆小鬼,说,有啥好怕的?要是在上边觉着勒得慌,下边的人就赶紧把她松下来。
    在孟桐花的一再鼓动下,段香织让几个小姑娘扶着割草篮子,两只手紧紧抓住上吊套,嬉笑着把下巴放了进去。香织并没把整个脑袋真的伸进去,她的下巴刚一挨着上吊套,伸舌头、翻眼做了几个鬼脸后,就赶忙笑着缩回下巴,从割草篮子上跳了下来。
    桐花嫌香织没种,也不让人帮着扶割草篮子,就强筋地跐了上去。她双手抓稳上吊套,慢慢把整个脑袋伸进去,试了试松紧后,让旁边的人都走开些。然后,她慢慢松开了双手,轻轻平伸着手臂,再一点点垂至裤兜处。突然,桐花双腿打颤、脚底打滑,脚下的割草篮子一下子被蹬跑了。只见她牙关紧咬、悬空的四肢乱蹬、脸色紫涨、眼睛渐渐向上翻去。
    关键时刻,还是段香织反应机敏,上去一镰刀,割断了紧勒着桐花脖子的上吊套。桐花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方缓过那口气来。然而,她的脖子处,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瘀血勒痕。桐花双手抱膝,脸捂在大腿上,坐了好大一会,才扬起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香织叮嘱那些小姑娘,任何人回家都不许告诉大人。
    尽管姑娘们当时都点了头,当天傍晚,整个孟段庄还是跟炸了锅般地沸腾起来。大人们除了担心和后怕外,孟桐花的婚事,也成了孟段庄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
    中考成绩出来后,梦周依然是郭店公社的第一名。全公社共有五个中师招生的名额,上级规定,从报考中师的学生中录取前五名。一旦收到录取通知书,梦周就能如愿地去读中师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暑季,也是一个让陈梦周充满自信、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暑季。他甚至想到了孟桐花和段香织,她们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孩。她们并不是真要吃他的黑馍,他也不会舍不得。当时,那被揭了短处的尴尬,实在太伤他的自尊了。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考上中师,吃上了商品粮,自此有了国家给提供的生活费,三年后就能参加工作拿工资了。梦周一想到很快就能改变家里的境遇,觉得自己能跟孟桐花、段香织可以互补,有资格娶她们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他甚至在大胆地想,一旦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去孟段庄找桐花。他要亲口告诉孟桐花,自己今生娶定她了。
    然而,让陈梦周日思夜盼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能来到。他打算去学校里看看,也许正值暑假,学校里无人值班,邮递员无法把通知书送达?再次路过孟段庄时,梦周向庄里望了望。尽管这次,他刻意地放慢了脚步,用平常两倍的时间路过村口。但,他依然是失望的。村里不但没有孟桐花和段香织的影子,就连那些小姑娘的身影,也没让他看到一个。
    梦周收回遗憾的目光,匆匆地往学校里走去。就在他走出孟段庄、快要到学校的时候,突然看到迎面由远而近,骑车过来几个说笑的妇女。其中一个大姑娘,浑身上下穿着崭新的衣裳,骑着一辆新买的凤凰牌大链盒自行车。那个年代的农村,只有订了婚的大闺女,才会有这种崭新的轻便自行车。
    姑娘正是孟桐花,两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去过陈梦集,为佰能提亲的媒婆,另一个则是桐花的母亲。孟桐花的自行车后驮着个红布包裹,红布包裹里全是新衣服、新布料。桐花看到梦周后,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自行车拐了几拐,还差点跌倒在地上。
    梦周身体有些颤栗地呆站在路边,绝望地盯着孟桐花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与孟桐花牵手未来的美梦,顷刻间梦断幻灭,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了。心情绝望的陈梦周,哀怨起自己来,谁让自己家庭贫寒、出生在社会的最底层呢、谁让父亲卧病在床呢?还有那该死的录取通知书,为啥就不能早一天到来呢?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陈梦周觉得,自己错过了今生最好的姻缘。他带着无限的沮丧,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学校走去。
    值班老师也很惊讶,距离中师开学已经没几天了。老师以为梦周早就该接到录取通知书了,他决定带梦周去郭店邮局和公社办公室去问问。也说不定是暑假信息不畅,给压在了什么地方。到了邮局后,那里的人说,他们共收到五份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学生本人了,确实没见过陈梦周的通知书。
    岔子出在什么地方了呢?带着疑惑,老师又领梦周去了公社政府。公社办公室的领导也纳闷,既然梦周是全公社第一名,应该早就接到通知书了。他拿起摇把子电话,要打电话问一问县教育局,让给查一查看棚在了什么地方。就在大家焦急地等电话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干部,公社办公室的领导忙站起喊他韩副书记。
    韩副书记脸上长着不少粉刺坑,他把公社办公室的领导先喊去了屋外,不知两人嘀咕了些什么。韩副书记再进来时,先递给梦周老师一支烟,并掏出打火机给受宠若惊的老师点上。随后,他把梦周师生带到公社大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三人蹲在一棵大桐树下的凉荫里,韩副书记先是问梦周成绩这么好,为啥没报考重点高中,却选了个没多大出息的中师。韩副书记说,他是分管教育工作的,梦周的事,他是非常清楚的。叹说,这就有点可惜了!
    韩副书记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将来走上工作岗位,面对的都是判断能力教差的懵懂孩子。一,梦周的家庭出身是个问题。现在,虽不唯成份论了,国家考虑到教师行业的特殊性,选人才那还是要睁大双眼地,教师队伍的高度纯洁还是绝对要保持地,成份出身也还是要参考地,国家不可能让什么人都混进教师的队伍中来嘛!梦周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头脑不够冷静,暴力倾向明显。他怎么能跟王亮那样的地痞流氓、街上的小混混打架斗殴呢?如果允许他上师范,将来面对的都是祖国的花朵,是未来建设国家的栋梁。他要是对活泼可爱的学生,没有一点阶级感情地使用暴力,万一给人家打出个好歹来,谁还敢把孩子交给我们国家、交给我们党?
    韩副书记几次伸手,拦住了想要分辩的梦周。说,梦周不要觉得隐瞒得天衣无缝,就能万事大吉、欺骗住人民、欺骗住党!墙糊一百把,没有不透风的,古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都是梦周政治档案中的污点,都不是一名合格教师所应犯的错误。
    韩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梦周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无论如何都要洁身自好,不要脑子一热,做下冲动、愚蠢、无法弥补的事情。他之所以把梦周师生喊到这个僻静的地方,就是为了维护梦周的声誉和前途,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做老师,梦周还可以去做别的,还可以干更加有前途的事业,比如:科研、人文、艺术、文学等等。国家对很多新兴行业都很重视,对人才的政治身份等外在条件,要求得也不是那么严格。
    听到这天降的噩耗,梦周浑身燥热、脑袋发懵,感觉一下跌进了无穷的深渊。
    早几年,瓢书记找不到斗争对象,筛来选去,只有梦周爷爷解放前教过私塾。虽然,老人早已在解放前骨头就沤朽了。但,比起村里其他戳牛屁股的人家,还是略显与众不同些。尽管解放前,成举就已是贫下中农,瓢书记还是把他划成四类分子,批斗过几回。
    老师试探地问韩副书记,公社难道不能给想想法子吗?难道这么的好学生,就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韩副书记笑了一下,说,师范不能上,梦周还是可以上高中、还可以考大学的,还可以在其他行业或领域,发挥他的才能的。公社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帮梦周出个证明,让他去读普通高中。再过分的要求,公社领导也无能为力了。毕竟,公社也不是万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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