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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熟的鸭子
    韩副书记从树凉荫下站起来时,握住梦周老师的手,叮嘱老师一定做好对梦周的安抚工作。 他一边偷眼看梦周,一边有些担心地对老师说,自己还是怕梦周太年轻,一时磨不过这个弯来。或心有不甘,再采取托关系、找门路、写人民来信、上访等等不光彩的手段,给社会和国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负面影响。那样做能有什么意义呢?无非让上级领导觉得,我们的人民中,又增加了一个不安定分子。
    出了郭店公社大院,老师见梦周表情痛苦。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屈在心里。难受固然是真难受,梦周却知道,对于社会最底层人来说,狗咬尿脬空欢喜的事,远比天上掉馅饼要多得多。自己出身低微,人生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梦周不想哭,又觉得不哭一下,就辜负了老师对自己的担心。于是,扶着路旁一棵泡桐,抹起眼泪来。
    老师拍着梦周的后背,安慰他说,此路不通必当另有蹊径。让梦周想开点,成才就像积水,看着一时被堵住了,其实那是在孕育更大、更凶猛的能量。梦周擦了一把泪水,让老师放心,自己会把握好未来的道路。只要自己不走歪门邪道,耐心往前奔,必会有一个宽敞、光明、宏大的世界在等着自己去主宰。
    老师想起韩副书记交待的事,问梦周还想往上找吗。梦周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再想上中师的事了,他想去普通高中继续读书,一定要走出自己人生的阴霾。
    从郭店到陈梦集的六、七里路,足足让梦周走到了天黑。当年,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方有后来的拜将封侯。他懊悔自己,咋就没能忍耐得住,跟王亮还手了呢?他痛苦地冲黑暗里犟笑几声,嘲弄地骂自己,一个戳牛屁股的命,就梦想吃商品粮、当人民教师,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娶漂亮的孟桐花。
    成举两口子则经历过更多的竹篮打水,他们知道落在儿子头上的好事飞了,也没过问太多的细节,只平淡地说一句:上不了中师,无非再多喝几年高中的墨水。
    4
    预选的时候,保成看到卷子上的一道道拦路虎,在卷子上胡乱画了几个拙劣的漫画后,最后坏坏地写下‘人之初、性本善,改卷老师专咬我的蛋’。缴卷后,他怕被老师抓住揍一顿苦的,然后再留住不让走、不许他毕业,匆匆忙忙用板车把床和被褥拉回了家。好在预选的试卷是要密封送去县里的,负责监考和收卷子的老师,并没有发现保成试卷上的混账话。
    保成好歹算是初中毕业了,他终于结束了自己噩梦一般的上学经历,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挨老师的教鞭了。
    不久,陈梦集就开始了包产到户的大改革。
    保成家欠着生产队的钱,家里的四口人,除了分到十亩地,另分了一匹小花马。最高兴的是保成娘,分了队后,她不但有了自己的田地,还有了头属于自家的牲口。她再也不用为了不上工装病、下假神了,即使把地里活全扔给丈夫老畦,自己以后也能啥活不用干,天天在家里吃饱等饿了。
    实行了农业生产责任制,地里的庄稼好像一下子就高产起来了。之前,一亩地只能产一百多、二百斤小麦。突然一下,亩产就达到了五、六百斤。
    保成家第一年就见了四、五千斤小麦,家里能盛粮食的东西都用上了,粮食还是多得没处放。一辈子过去了大半辈子,保成娘也没守着这么多细粮睡过一次觉,她像得了神经玻浩的,有人没人在跟前,都一天到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不论黑天白天都在自说自话,那么多小麦吃不完可咋办啊?下一年不是要吃陈麦了吗?可,陈麦吃起来又香呢!香是香,下年的新麦子又往哪里放呢?!
    半夜,保成娘被老鼠吵醒了,披衣坐在床上嘿嘿笑着,嗔骂:‘咯吱吱、咯吱吱!’,白天撑不死恁些小舅子?非得半夜里爬出来偷吃#糊一脚把老畦踹醒,笑着问他明天想吃馒头,还是愿吃烙馍。说:“老家伙,你活这大半辈子,见过这么多细粮吗?这可都是咱家的了!以后,咱家可得天天吃干的。”
    老畦虽被踹醒,眼睛却不愿睁开。笑骂她天天吃干的,就不怕噎死小蹄子的。保成娘兴奋得在被窝里用腿打起了澎澎,跟老畦撒娇说,噎死她也要天天吃干的。她还想吃肉、吃鸡、吃鱼、吃一大把她没吃过的好东西。老畦心里甜甜地,急忙摁住被挑起的被单,嗔她把骚气都抖露出去了。说,这会咋不说跟着他活受罪了?让她以后想吃啥只管赶集去买。那么多小麦,扛一口袋去集上卖了,就能撑破她的肚皮。
    保成娘掩饰不住欣喜,让老畦爬起来看看,粮食是不是还都在。老畦见她发起神经来,跟早些年表姐家的孩子来时,唱《小擀杖、两头尖》时似地。说,美人仙要是不信,就自己爬起来抓把麦子嚼嚼。保成娘真就摸着爬起床,点上灯照了一遍那些麦子,回到床上又踹老畦一脚。说,老家伙,美人仙想跟你商量个事呗。
    保成娘叹了口气说,早几年,怪她和孩子没吃过好东西。表姐家的几个孩子喊着她姨娘,高高兴兴地来了,却走得伤心连连,至今想起来,她心里也还不是个滋味。以后到了阴间里,咋有脸见她表姐,咱不能就那么白吃了几个孩子的昧心食,去表姐家还了小孩子的礼吧。
    老畦‘嘁’了一声,说,知道有这门亲戚,她不去也该打发保成、宝妮去认认人家的门。他们老两口子还能再活几年,以后,万一保成有个啥事,亲戚总比外人照应得好。保成娘也想到了这一点,保成这都初中毕业了,还能用几年就该说媒娶媳妇了。他要长相没长相,要能耐没能耐的,谁拿闺女送不出去门了,会给他家送来?!
    下个郭店会,保成娘狠狠卖了些麦子,买了整羊、整鸡、整鱼。二天,天不明保成娘就让老畦套上小花马拉着板车,一家四口去了表姐的村子。她打听着摸到表姐坟前,又是上供、又是烧纸磕头,真心实意地哭了半天,也算是给孩子们赔了不是。她那几个外甥都很开通,一起跑到坟上拉她起来,把她一家还当好亲戚接去了家里。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当天开着小包车,把保成娘和保成、宝妮一直送回陈梦集。
    秋后,保成随父亲老畦,去了洛阳附近的洛宁做活,直到春节前才回来。见了世面的保成说,洛宁可不像陈梦集,连块石头影子都见不着。那里到处是山,很少有条平坦路,更没有大片的田地,耕种全是最原始的肩挑背扛。那边的人挣了钱,也不像陈梦集这边,讲究个吃到肚里才是赚的。洛宁人一辈子的追求是建所气派的房子,他们长年以杂粮为主,即使家里见的麦子吃不完,也不舍得一年到头吃好面。玉米面、玉米糁糊糊,便是山里人的家常便饭。
    洛宁山上的野物很多,那里人也会用各种办法打猎。一次,保成做工的那家,一下捉了好几只野兔。保成以为,这下高低能弄碗荤汤尝尝了。帮着找绳捆腿,兴奋地跟在人家屁股后边忙了半天,心里盘算着,主家到底啥时候给兔子剥皮开膛。估计,即便今天晚上吃不上,明天上午定会吃得上。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人家把兔子全拿集上去换钱了。
    有人问保成,洛宁那边吃得不好,过了年还去不去。保成诡秘地一笑说,当然去,洛宁的‘大滚女’还真不少呢!
    陈梦集这边把大闺女叫成‘大归女’,洛宁那边的口音却是‘大滚女’。保成一不小心带出句洛宁话,人们笑他还没出两天门就学蛮了。要是在外过个三年五载的,那还不蛮到他娘的云南鏊子国里去?!保成笑着的目光里,流露的却是狡黠。一提起洛宁的大滚女,他贼眼里放光,笑说,卖枣的后边跟着个卖碗的——早早晚晚,他得从那里拐个大滚女回来。据他说,洛宁的大滚女,厌倦了天天走山路,很是向往山外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她们中,有很多人在成年后,都跟着去洛宁做活的豫东、皖北或鲁南的男人私奔了。直到后来很久,打工一族都奔南方和东南沿海去了。还有一些老光棍,不计工钱继续向着洛宁的深山里跑,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在农村,男人要想娶上媳妇,最起码要先有个像样的窝巢。穷家破院里的男孩,即便人品不错,也不可能讨到很好的老婆。先不说保成的人品跟长相,单就那三间混砖瓦房,就够老畦爷俩掏几年力的了。还有,闺女说婆家,父母首先要打听这家的婆婆口不口;公公是不是领家过日子的人;男孩是不是一个手指头和面的‘捣家子’。就凭保成娘吃嘴不做活、老畦吃今不讲明的名声,以及家里两间破茅屋,这些不受打听的外因,再加上保成也不是英俊潇洒、肤白唇红、细皮嫩肉,或有望飞出农门、前途无量的学生,想在家给保成说个媳妇,那真比上天摘他娘的星星都难。周围几里内有闺女的人家都说了,宁肯把闺女捣粪坑里沤粪,也不会让她嫁到保成家里去。
    你们随便怎么说难听的话,没人能捂得住你们的嘴。但,人家保成却自信得很,心里一点也不急躁,好像洛宁那边已经有人答应嫁他了似的。在洛宁,东家有什么活,保成和老畦就干什么活。基本上都是脱坯、打墙、磕砖坯、旋瓦坯。有时候,还挖沟给果树施肥。他们干活,按劳动量,事先和用人的东家谈好价钱。人家也不问你是歇是干,备好了茶水放在干活的地方,渴了你自己去喝。人家知道,你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也不去催促进度。吃饭时,东家知道出力人的胃口大,就会在锅里多做些玉米面饼,多烧几碗玉米糁糊糊。
    保成父子在洛宁白天干活,晚上跑去有电视机的人家看电视。电视机刚刚兴起时,一个村也只有一、两户家境特别好的,才买得起台十二吋的黑白机。却招引得一村男女老少,一吃过晚饭都跑去看电视。老畦和保成就是在电视机前,熟络了更多的洛宁人。老畦和人家套近乎,是为了下一家的活计,看着电视、拉着家常,就知道了谁家有啥活要找人干。
    保成却不管有活没活,八天没活干,他就能捞着疯玩八天。保成就喜欢和那些大滚女一起,嘻嘻哈哈地闹着玩。看电视时,他挤破头地往她们身边靠。去接她们的话把子,拾她们的蹭笑,想一切法子讨好她们。保成最不乐意、也最恼火的就是干活挪窝。一个地方没活可干了,老畦就要带着他去十几、甚至几十里外找活。保成刚刚跟这里的大滚女混熟就要离开,那比割他的肉还让他难受。老畦不明白保成的心思,以为他还小,不该到想媳妇的年龄。每次挪地方,父子俩都得闹别扭,老畦哪一回不拿出做爹的威严来,都弄不走小狗日的。
    保成呆在陈梦集的时候,一向奉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从来不讲究卫生。他一嘴的黄牙,原本能从上边刮下层黄糊糊当粘胶的。也不知狗日的从哪里学的手艺,只见他先撕一溜窄纸片,然后均匀地撒上碎烟沫,在手里搓几下,再反用大拇指甲盖,从牙齿上刮下黄糊做粘胶。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锥体私烟,就被他不用设备、没领执照地给造成了。他也从来没洗过头,脑袋痒了就一个劲地?。一头的脑油,把个衬衣的上半截弄得油乎乎的。
    毎到秋收后不久,保成就打算着动身去洛宁了。再看这小子,不但从郭店买来了牙刷牙膏,天天端只水碗蹲在粪坑边沿使劲地刷牙。几天后,居然把自己的那嘴黄牙,刷得白白的了。还用洗衣粉,就着水压井里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头,居然也把一头的头皮屑洗净了。
    随后,保成备好了去洛宁的行囊。
    老畦上了年纪,不愿再出去掏力,保成却正巴不得父亲不跟着他去呢!老畦跟着,不是不停地催他抓紧干活,别出去乱跑;就是总带着他挪换地方。那样,让他咋跟洛宁的大滚女混熟络啊!
    一个早五更,保成独自离开陈梦集,约上十几里外的一个年龄略大的光棍汉,俩人去了远方的洛宁。
    5
    高中的规模还算不小,但,由于地理位置过于偏僻,好老师都不愿到这所高中里来,学校的教学质量总也不上去,已连续几年高考滑竿,没能让一个学生考进高校。梦周没管这么多,他坚信,只有不上进的学生,没有不尽心的老师。
    一年后,小兵也考进了这所高中。刚入学不久,孟段庄的那个媒婆,就又来了陈梦集,她这次是专门来给小兵提亲的。小兵上初三的时候,来去路上和段香织单独说过不少话。香织还去学校里给他送过几次酱豆,两人早就相互中意了。
    小兵去孟段庄和段香织定亲时,孟桐花也跑去看热闹了。桐花定下亲事一年多了,她已听说了梦周考取师范,却最终没能上成。还向小兵打听梦周是不是说好媒了,在学校里谈没谈恋爱。小兵把梦周只顾专心读书、没谈恋爱,以及家里穷、更没媒人上门提亲的近况,都跟桐花讲了。桐花听后,叹说,穷怕啥!有好儿孙穷不久、没好儿孙富不长!真正争气、有出息的,都是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梦周问小兵,以后万一考上大学,会不会也学佰能,把段香织给蹬了。小兵说,他绝对不会那样做,无论以后混多大、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香织,让香织跟自己好好过一辈子。笑了一下后,小兵又说,高中女生都没几个漂亮的,大学里就更不会有漂亮的了。只有娶个赏心悦目、脾气温和、欣赏自己、忠于自己的媳妇,这辈子才会过得惬意。
    小兵笑着反问梦周,要是以后考上了大学,桐花还没出嫁,会不会去找她。梦周摇头说,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桐花不会等到他六年后大学毕业。他也无法估计,这六年又会有多少的人情变故。
    果然,一件突如其来的打击,就沉重地落在了梦周的头上。
    佰能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梦周就读的高二年级,表情凝重地对梦周只说了三个字:回家吧!
    一种不祥预感,顷刻笼罩在了梦周的大脑里。一路上,佰能只是一个劲地蹬自行车。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到村头时,佰能停下自行车,让梦周下来。说:“梦周,你哭吧,恁大大老了!”
    尽管梦周是有心理准备的,却绝对没有料到父亲会突然辞世。怔了一下后,便哭号着往家里跑去。
    亡人为大,成举和他睡的床,被人从里间抬到了当门。平时咳嗽不止的他,终于平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双眼。他不会再有烦恼,不会再有痛苦,更不会再为生计发愁了。他永远地结束了自己没有任何光环的人生。他没啥能耐,还总是被人欺负,一生风风雨雨、历尽坎坷。他也有自己的快乐,喜多、愁多,取决于他的心态。心态平和、看得开的人,把坎坷看成欢乐,是享受生活的一部分。心态不平、斤斤计较的,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之人,愁眉苦脸、凄凄怨怨,却也活不了一辈子单一天。
    无论有过何种辉煌,或遭受过何种凄惶,造物主终会让其有今日之长眠。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然,又有几人能留得下名姓?名又留何名?声又存何声?贫富贵贱,皆不过是后人的谈资笑料罢了。
    梦周向每位来悼唁父亲的人都磕了头,感谢亲友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了头的,扶他一把说,看他大大这没福之人!就这么谁都不恋惜地走了,眼看梦周就要成人了,哪怕享儿子的两天福再走呢!梦周眼睛湿湿地说,都怨自己不孝,有劲有力了还让父母白养着。
    马来得信后开着小包车,带着媳妇一起来到陈梦集吊唁。马来是梦周的表舅,是从部队转业到县交通局工作的干部。悼念逝者的同时,马来夫妇叮嘱梦周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如果生活上有过不去的地方,别只顾自己的一张脸皮,该张嘴时就去向他们张个嘴。在梦周娘俩看来很困难、无法办到的事,他们也许只需动动嘴,就能轻松地给解决掉。梦周嘴里答应,心里却没一点会麻烦马来的想法。毕竟看人吃饭不饱,指望亲戚不富,亲戚怎么会是梦周要依靠的那面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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