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武士都低下头不敢回答。斗越椒喘了口气,道:“臣本来是想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再下手,不料他们才出到林内,其中竟然又窜出一名黑衣人,跟那白衣人一起合攻那灰衣人。那灰衣人再不敢手抱婴儿,便放下那婴儿狠斗,其他两人竟然也都不敢捡。三人狠斗之下,拼起了内力,结果这婴儿还是被我抢到了。只是臣……也被他们扫了一掌,是放迷烟才回来的。”说着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那一掌内伤不轻。
他停了停,又悄悄道:“主公不如以此要挟孔任和莲伽叶,让他们二人不管此事。那样的话,我趁景子职不备上前,或许可以不用伤及小主公,便取他性命。”说话间,那婴儿已啼哭得更是惨厉。莲伽叶心头如铰,嘶声道:“还我孩子!”
商臣点了点头,眼光一扫,缓步而前;左右甲士立刻执盾遮挡。商臣双手高举那婴儿,嘿嘿冷笑道:“孔公子,莲姑娘,世侄不幸现在在我手上。二位乃是为我大楚之民作事,在下与二位更是本无嫌隙,我自然也不会伤他性命。只是二位既然与我兄弟之争无涉,我便请二位做得干净些,从此抽身事外,莫要来趟这趟混水。此间之事一了,二位仍然是我楚国重臣。二位若是不信,在下现在便可当着所有人之面发誓。”
景子职知他心狠手辣,所说之话决然不能相信,尖声叫道:“他狼心狗肺,说话绝不会算数,孔兄切不可相信!”孔任也知商臣心性残忍,这言语之约束对于他来说,其实简直就可说是等于没有。现在爱子确实是在他手上,他虽然说话客气起来,显也是因为占尽优势、心中得意所致,绝非安着什么好心。但若是激怒了他,只怕他立刻便会对爱子不利。
孔任正自沉吟不语,商臣忽又道:“莲姑娘,你看清楚,我手中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丈夫手中的,却是别人的儿子。我本为嫡长子,现在又已嗣位为君,而王子职之流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无论论情,还是论理,我都应该为楚王。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愿做这血腥之事,因此便请与孔兄置身事外。在下与令公子根本没有利害关系,伤他于我何益?只要二位退出事外,我担保绝不会伤他性命。”
莲佳叶泪眼盈盈,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商臣手中的婴儿。景子职见在商臣说完这话后,莲伽叶立刻转头望向孔任,虽还未发一言,但眼神中已是满是期望之色,显是盼孔任答应。可自己这一方本来就靠他二人相撑,才能勉强支持至此,若是他二人忽然置身事外,自己父子立刻便是死人。即便一时只为其所囚,也只不过是日后背些莫名其妙的罪名,晚些死而已。
景子职心头越来越急,再也忍受不住,嘶声叫道:“孔兄绝不可相信这人之话!父王说过他心胸狭窄,疑心极重,绝对难忘介蒂的!若是你们抽身事外,待杀我之后,他必然再杀你们,永除后患。”又怒向商臣道:“你这无耻小人!你真刀真枪斗不过我们,便要以此小人手段来逼迫!”
商臣厉声道:“呸!你还有资格来指责我?要说要挟,根本就是你在先!你挟我之子,乃是身家性命之事,以你心机之深沉,自是绝不肯轻易言放。而我挟他之子,却只不过是要他们不再多管这闲事。我本来就无害他之意,与你岂可相提并论?”景子职一时语塞,无法作答,只是怒目而视。莲伽叶听到儿子声嘶力竭的啼哭,便象是要接不上气一般,心中实在已如刀割。她望了几望孔任,见他仍是沉吟不语,忽然叫道:“我们……”
孔任身心都在剧烈颤抖,一边是“两个都不是好人,我又何必来趟这浑水?何不冒那一险?”一边却是三位婴儿的声声之啼:“父亲虽坏,婴儿何罪?况且你以为他真的会遵守诺言么?”父亲严厉的训责,已在他耳边响起:“我孔氏男儿,鼎仪天下,断不能弃危于不顾!男儿与懦夫,平时都是道貌岸然,真正之别便在于危难之际,是自己先抢妇幼之机、顾自己之命,还是能够挺身而出保护妇幼。若是你变成了庸人,为父必将你赶出孔门,永远不配再做孔门之后。但你若是成了懦夫,为父必第一个清理门户,绝不容情!”
父亲的话,从来都是孔任一生中最大的真理和精神支柱。从父亲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理念,都如同先天就有、融入灵魂一样,深深烙在了他的灵里肉里,令他根本无处容纳自己的私心和欲望。如今自己所面对的形势,不正是父亲所说的龙蛇分流的危难时刻么?自己这样弃危不顾,父亲知道后,会容自己活于世上么?自己的孩子,商臣也许还有些可能放过;可是商臣宁愿他自己的儿子和景子职的儿子同归于尽,若自己置身事外后,建儿哪里还能有一丝一毫的活命可能?景子职纵然再不值得救,可建儿又有何罪?难道自己就这样抛弃他,看着他惨死么?
孔任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忽然大声道:“彼此相挟,岂有了局?大公子若是信得过在下,便请听我一言。现在在你已经执掌国政,兵将已服,大事已定,根本不惧旁人再行反复。二公子如此而做,大半也不过是想保全血脉,苟延残喘而已。大公子何必背这无谓杀弟之名?你已经为此杀了尊夫人和二公子之夫人,无数人已经亲眼看在眼中,若是再手足相残,不留丝毫余地,国人日后定然疑惧离心,于你之政未必有利。更何况现在你之爱子乃是在他手中,你又何必以世子之尊,换几条苍黄之命?大公子若是相信在下,便由在下作个保人,商臣兄放下在下之子,放我等过河逃命。而我等过河后,便立刻在相望之处放下令郎。日后大家各自行事,二公子最多流亡异国,当乡野草民,或是最多也就是做做寓公,便如先前无数争位失败后的公子结局一样。那个时候,大公子心气平了之后,只怕连追杀都懒得追杀。如此之下,所有人都能共存,大公子更不必背上恶名,岂不是好?”
商臣仰天打个哈哈,嘿嘿冷笑道:“枉你负名士之名,却说出这般幼稚之话!便算我信得过你,却也信不过他。你此时只见我逼迫于他,便对他心生同情,却不知他心机之深沉,远不在我之下。要不然的话,父王也不会在立我为世子多年后,反而又犹豫不决。你可知道,要不是我发动在先,先发制人,现在的我只怕连苦苦哀嚎的份都没有?若说他日后能息了争位之想,那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我且问你,你日后能跟他一辈子、监视他一辈子么?便算你能跟他一辈子,以他之手段心计,又怎能真的被你束缚得住手脚?”他说完哈哈大笑,周围之人也哈哈大笑。那婴儿的哭声本已嘶哑微弱,现在更是被淹没于笑声中。莲伽叶全身颤抖,双手掩面,忽然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在地上。
商臣狂笑数声,忽然面色一端,冷冷又道:“更何况现在本是我占优势,今日我若是不顾父子之情,你们三人早已绝无生路,哪里还能在这里讨价还价?可你要我先行放弃这一先机,放你们过河不追,到时候放与不放我之儿子全在你等,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孔任自己也知这建议确实是极显幼稚,这时提该建议,原也不过是抱万一之想;但现在为商臣断然相拒,心中却仍是酸楚极甚。他见爱子被对方高举手中,连声音都已经哭哑,心中已是如万箭穿心,又见爱妻悲痛欲绝,心中更是痛楚难当,几乎便要出声答应。可是自己怀中的建儿,却也一样声声嘶哑悲啼,自己难道就亲手去把他送入虎口?这又于心何忍?
孔任放眼望过去,见景子职也正极紧张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乞求之意。他的身上也是血迹斑斓,肩头伤口处仍是不时渗出鲜血,但仍是勉力举起长剑面向敌人,神情极是绝望。
儿子的哭声和父亲的训斥之声同时传来,一会这个声音大,一会那个更揪心,令孔任脑海中一片混乱,整个人简直都要崩溃:“我若不答应,理儿现在就要眼睁睁地死在我们面前!可是我却怎么可以只顾自己,而去以景子职父子两条人命,来换自己的儿子之命?多年来,父母尊长无不谆谆教导,胸中应有天下人,凡事当先人后己,以天下人为念;我也深深赞同,并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可难道一真正碰到与自己利害相关之事,立刻便要将这些道德气节抛诸脑后,行那损人利己之事?自己儿子不能死,可景子职的儿子难道就该死?更何况当此之时,双方极尽相互挖苦之事,无不是要来争取自己,所列之事之理均未必是真。据自己日常所见,景子职虽然也有功利之想,但毕竟还是心性要较商臣宽和,而商臣所言未必是实。现在他父子之命俱在我手,难道我如卖肉屠夫一样,以害他二人之命来乞求换理儿可能的一命,遂这暴君之意?”他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震颤,连身体都不禁微微振动起来了。
商臣察言观色,忽然笑道:“我所不放心者,不过是景子职再来与我争国。若是孔兄有意作保,何不听我一言?只要二弟自废武功,自断双臂,自然也就再也不能与我争权,我又何忧之有?我不但不会伤他性命,还会让他住豪华宫室,一生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他之子亦是我之亲侄,同时又是赵老将军之血脉,我连认他做干儿子都能办到,又何必去赶尽杀绝多惹恶名?何况我身为楚王,虽然有家有庙,有权有势,却易于监督。你之才我亦甚是欣赏,只要你愿意,这司刑副卿仍是非你莫属。你身居朝内,一面为国办事,一面也可就近察访监督我。若依你之建议,他日后必居无定所,天涯飘泊,你又如何去监察他一辈子?”
他话说完,莲伽叶已颤声道:“大哥,这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景子职嘶声道:“莲姑娘,绝对不可!他鹰视狼顾,从来不给对手留下机会的。一旦入他囊中,他必定斩草除根,绝对不可能长期留下我们!孔兄千万不可听他之言!”莲伽叶不答,双手拉着孔任之臂,苦苦哀求道:“大哥,你想想啊,我们的儿子在他手中。我们本来也不是来参与他们夺位的,虽然未能劝得回他们兄弟之情,但却也不必把自己的儿子也搭进去啊。我们日后远离这里也好,你要继续当官也好,总之不去管他们兄弟闲事就好。我们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孩子,把他养大,教他读书,给他娶媳,一生欢欢喜喜,那是何等逍遥快活?”
孔任心知商臣这话不过是要先软化自己,倘若遂了他心,他便算今日不杀景子职,日后囚禁之时,若要斩草除根,还不是有的是机会?那又怎生设防?何况他又有斗越椒为防护,到时候有了防备,纵然违约,自己又岂能轻易刺杀得手?而且更重要也更可怕的是,即使自己答应他,以他之心狠手辣手段圆滑,很可能永远都不放自己儿子。那样的话,日后他便始终可以以此相挟,自己岂非要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成其爪牙?可是莲伽叶已如此痛心,理儿的哭声也已越来越是微弱,难道自己就眼睁睁要看到自己的孩子惨死?
孔任心中痛如刀绞,终于咬牙道:“阿叶,为人要有节义,怎么可做这害人之命救自己之命之事?我向来受圣贤之教,从来都是行事不独为己,万事当以情理为据……”莲伽叶凄声道:“可是圣贤可曾教你不顾父子之情?圣贤可曾教你以己之命救别人之命?更何况这景子职,也是死死想把我们绑在他身上,根本便不是什么好人,你何必去为他而牺牲我们的孩儿?你向来受圣贤之教,难道我便毫无教养、不通事理么?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可是你的亲儿子啊!”她声声悲切,字字穿心,孔任听得心乱如麻,心下更是痛楚,只觉一边是骨肉亲情,一边又是圣贤之道,一时间竟全无决断。景子职神色更是惶急,只是不停地对商臣喊道:“你莫忘了,你儿子也在我手中!”又不住地向孔任道:“孔兄万万不可受商臣之骗!”
商臣忽然冷眼望着他们,忽然厉声道:“孔任,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今日无论如何要免除这后患,你趁早不要心存幻想!我早已说过,我日后自有妻妾无数,绝然不乏子嗣。若是今日实在要不回来,我定毫不犹豫将你们全部击杀。你的儿子,自然也不例外!”
孔任咬了咬牙,厉声道:“若说两下皆和,我自然是赞成。若是不然,恕难从命!”商臣冷笑道:“好一个损己利人的好汉子!”身体微微后退,身边武士重甲围护,已经完全盖住了商臣的身体,只是微微露出那举着的婴儿的头。两侧之兵,也都望向成自西手中的令旗,只待令旗一挥,便令这几人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