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贤道:“如此说来,你父亲其实武功也还不错。当日他传你的打坐休息之法,确实是一门内功的基础。你十年以来,虽然未曾好好练习过拳脚,但这内功却始终还是在不断修习。若只论内功进境,其实你已比你那几位师兄都要高出半截来了。你看一日下来,你的师兄们都已经累得不行,都要出去游玩,说是懒,其实还是太累、需要放松的缘故。而你才几天之后,就在白天练武之后还能偷偷练习,这本身就是内功已有所成的明证。”
屈元歪头道:“可是我又为什么学武学得不如师兄们快呢?不是说内功是外功的基础么?”公孙贤见他满脸急切之状,不禁莞尔,笑道:“这也并不奇怪。需知学武一道,虽然最后大都是殊途同归,但起始之时,若是能选对最适合自己的路子,确实也能有事半功倍之效。你内功虽然已有火侯,但却是不得要领。这正如学琴之人,一开始倘若已有了些底子,那么日后若是换了一个人、换种方法来教,那么这人之进境,反而会及不上原来什么都不会、一点根基都没有的人。这是因为,原来的根基若是利用不好,反而会干扰后来所学。你现在便与此有些类似。你本已经有些内功根基,但你师傅现在所传之内功入门拳法,与你原来修习之法并不相同。因此,你的进境,反而不如那些原来主要都是练习外功,没练过什么内功的师兄弟们。你要练习精深,需得先努力把原来的功法忘掉才好,而不是天天只知强行苦练。”
屈元叹了口气,道:“难道我白练了?”失望之意溢于言表。公孙贤笑道:“那也未必。需知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天生万物必有所用,何况这还是你多年来苦苦磨练,才得到的内功根基?你虽然要努力将其忘却,但这内功根基,就如人学会游泳一般,一但学会便会终生不忘。你现在要忘的,只不过是其行功路径,你真正的内功根基其实仍在,而且日后或许还会与你新修习的内功共同成长。当然,一份修炼分成两份来用,你自然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了,而且效果在开始时未必明显。因此,你开始的时候会比别人慢一些,而且还要苦一些。”
屈元一听自己并未白练,心中已是大喜,道:“慢一些就慢一些,我不怕的。”公孙贤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感慨道:“但凡能入我门下,人之天生资质差别皆不大,所差的多只是后天方法与修习毅力而已。我这许多徒子徒孙,除了姬黑臀和魏颉等少数几个人外,并无多少人能有这份吃苦之心。更有甚着,稍稍有了一点本事名声,便沾沾自喜,要开始收徒,要云游天下,却不知武学与文一样,又哪里寻得到止境?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无数,就凭他们那些点艺业,又能算得了什么?”屈元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话来,接道:“可是依徒孙看,师父、师叔们都好象还是很谦和的呀,他们也没太大的架子啊。”
公孙贤苦笑道:“面上不摆驾子,心中却已是有了驾子。他们虽然为人尚算谦和,但见旁人时,心中多已先存了个‘你不如我’之类的念头。既已如此,他面上摆不摆,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当初我收他们为徒,也是看中这世间乃是人人都有此心,他们已算是好一些的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们进我门中。”说罢顿了顿,又道:“其实说起来,我自己设帐收徒,还不是一样有名利之心?看来,这也是当年我终于还是未能堪破世情的原因啊。”
屈元对这些似懂非懂,只是瞪着眼睛望着公孙贤。公孙贤似也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远,回过头来道:“这些其实也是无关紧要。你要知道,这武学一道,乃是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大家资质既无多大分别,自然是谁遇到明师、谁汗水多,谁就能胜出了。如今我盛名之下,门下弟子们扎实用功、肯吃苦的,已是远不如原来那么多了。相比之下,老想取巧的人却是铺天盖地。现在无数的人都在妄想,想着哪天能有什么奇花异果,可以暴增他几十年功力,而后便可唾手而得天下第一,又或盼着有哪本武功秘芨,一但得着便可纵横天下。”
屈元奇道:“这些不可能么?”公孙贤皱眉道:“奇花异果、武功秘密也不是没有,但论及某一个人,便十几辈子也未必便能遇上一回,又怎么能以之为望?你当这些奇缘能象破烂一样到处都是,随便蹲蹲茅厕,就能碰上一堆?况且这些东西便如人参等寻常补物,常常是补强而不补弱,纵然真能遇上,也要有那个根基本事,才能承受。这就好比一叶小舟,得风相助,自可致远,风大则益速。但若忽然来了一阵狂风,若是舟不够大,自然不但不能致远,反而有倾覆之忧。若说武功秘密,当今天下成名的各门各派,大多有武学秘密,也并不对门人藏私,但到头来能练成个样子的,又能有几人?当今天下成名大侠里面,又有谁是靠突然吃了个野果,接着就成为大侠的?谁不是苦苦练习而来的?”
屈元似懂非懂。公孙贤又道:“可是现在的小辈们只见其面上光鲜,一个个都不肯去体验背后之苦,这几十年来,武学一道已渐有衰微之势。你从小历经磨练,所吃之苦非常人所及,却又并未产生太过严重的心理扭曲,实是难得。更重要的是,你常年以富家之身,行贫苦之事,心中还从不敢忘自己曾经饥饿、曾是贫民。这样一来,你便不会瞧不起普通之人、普通之事,也就更愿意去下苦功,更愿意去枯燥练习,日后很可能成就大器。你现在照着我所说的去做,先努力忘掉原来的法门干扰,然后再开始修本门功夫。开始你可能会慢一些,但只要坚持下来,日后却很可能越来越快。”屈元道:“比别人快么?”
公孙贤见他如此不忘相比,不禁莞尔一笑,道:“是的。”屈元大喜,见夜色实在太深,磕了个头,便要出去。公孙贤怔怔望着他,忽道:“你的父亲……”屈元回头来望着公孙贤,看他有什么示下。公孙贤想了想,道:“你父亲决不是普通之人。他虽然武功并不很高,所传你之内功功法与我之一派也不甚相同,但却绝对是受过真正高人指点所传的。依为师看,这类方法似与雪山一脉有些相近,功法纯而有序,正而不邪。同时……”屈元奇道:“什么?”公孙贤慢慢道:“若是你父亲真的是如此高傲,其先定是楚国大族之后。”
屈元道:“徒孙先也是心有所疑,但小时候问起,家父总是不悦。但后来家父才偶尔说起,屈姓很多代前是源于楚国王族。”公孙贤忽然低声道:“以你所言来看,正与当年楚王争位相符。或许他便是当年失踪的景子职,而你便是他的儿子。”
屈元心中一惊,觉得这些话正好与自己多年来所疑之事相应。他少年早熟,近几年来便一直在思考此事,总觉得自己家绝非仅仅是被当年的楚王之乱波及,定然与之有莫大关联。只是他心头对这些总有一种本能的戒惧,一直不敢朝那上面细想而已。而今师祖忽然点开,自己虽然觉得突兀,但一时间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事实似乎便是如此。
公孙贤望着屈元的脸色,想了想,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看来我还是难得摆脱杞人忧天的老毛病。不要说当年景子职重伤落水,死多活少,纵使落水不死,也势必难以逃脱追杀。唉,当年孔任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为人也不甚迂腐,竟然也因为那事而失踪至今,可见敌人有多么强横。那景子职武功远不如孔任,却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而且天下间,哪里有死里逃生之后,还不避行藏,公开大拉自己和楚王族关系的?况且还住在离楚国那么近的地方?莫非他还真是要趟那种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俗套?若是果真如此,那么他的心计之深,便真是远非常人所及了。”说罢又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屈元也觉得此事极是费解,但想之又想,道:“不管家父是什么出身,徒孙现在乃是草民之子,行草民之事。日后或者终老乡野之外,或是什于朝堂,但只多报济世之心即可,是不是王孙公子,想来也没有什么分别。太师父,你说是么?”公孙贤一笑,点了点头,道:“不错,说没分别,也是没什么分别。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让此事传了出去,不然总有捕风捉影之徒喜欢鼓燥。要是当今楚王宁可信其有的话,那么你父子便要无端受到牵连了。”
屈元道:“徒孙受教。”公孙贤道:“你以后好生练习,若是进境过慢,也不要太担心,坚持便可。太师父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罢。”
这一日屈元心中疑团尽释,不免得比往常更开颜了不少。众师兄渐渐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免得又都说陈老四应该再吓唬吓唬他。那陈老四本来处心积虑,到处搜寻吓屈元的法子,乃是长久以来吓唬屈元的主力。可毕竟许多东西最多只一两次有效,等那许多滥招不管用之后,陈老四不免自己也没了兴趣。久而久之,他吓唬屈元、嘲笑屈元早已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快难以为继了。可惜今天却是完全不一样,众师兄弟们非逼着他来上一段,却是由不得他自己。他情急无奈之下,忽然眼前一亮,朝旁边一指,便大侃特侃起来。
原来他们要去的城外溪台旁有一座大土丘,本来也是平平无奇;众人来往无数次,也从来无人注意。但陈老四今天忽然想到新奇之处,不免劲头大振,口口声声咬定那坟是一座“吊丧”之坟。他见众人都是大感兴趣,顿时得意起来,更是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原来这“吊丧”的传说是这样的:据说有的富家暗中信奉一种邪术,说是家里的人死了上山埋葬的时候,最好能在当天从野地里骗到一对童男童女,然后把他们活着装到两个小棺材中。等送到坟中后,就把这两个小棺材夹着那个主棺材,一起吊在坟中的半空中。这样一来,这一家日后就会飞黄腾达,死人在阴间也可大富大贵。由于需要吊将起来,所以传说是这类坟的坟墓多半特别高大。
那陈老四绘声绘色说完,便故意道:“出尸鬼,据说啊,这里就是一个吊丧,而且吊的就是……就是当年周公、召公的孩子。你怕不怕?”
屈元笑道:“不怕!你不记得上次你自己说他们各丢了一个儿子,而且还是被饿死鬼抓跑的吗?”陈老四一怔,翻了翻白眼,硬撑道:“上次我说错了,他们丢的其实是一儿一女,是被人装成饿死鬼骗走的。”屈元道:“真的?不过现在又没有童女在旁边,怕什么?”
陈老四气道:“要是女鬼在你旁边,不就是童男童女了么?”屈元眨了眨眼睛,笑道:“可你不是说我是出尸鬼么?要是我进去了,把那家主的大棺材里的尸体赶出来了,那不就麻烦了?”众人见陈老四完全吓不住他,反而越来越有技穷之象,不免都是丧气。
屈元却甚是得意,这一日早早就跑去公孙贤那里,要向他炫耀自己已经让他们群起丧气。但一进门,却见公孙贤正愁眉深锁,似乎在看一本稀奇古怪的绢帛之书,不免微觉奇怪。公孙贤见屈元来了,这才把那书放到一边,笑道:“你来了。今天怎么样?”屈元兴冲冲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公孙贤笑道:“怪不得来这么早,原来是得意了。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你假装被他们吓得有些怕?”
屈元甚是奇怪,道:“为什么?”公孙贤笑道:“你知道魏颉初来时候的事么?”屈元道:“女鬼……不,他来的时候怎么了?”公孙贤摸着胡子笑道:“当初他来的时候,也跟你现在有点象,老是被人吓。他说他不怕,结果别人就老是变着招,想别的办法来折腾他。后来他学乖了,就又说怕,于是乎别人就总只用同一种伎俩来吓他。当然了,再到后来,众人渐渐有些疑心他是假怕,再说又有你来了,于是也就没什么兴趣去折腾他了。”
屈元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明天我得去尖叫几声,也免得他们郁闷起来,又想稀奇古怪的办法来折腾我。”他眼睛随意一暼,见公孙贤身边的那本书上,似乎画着许多鬼画符般的东西,不由得奇道:“太师父,这是什么?怎么能让您犯愁?我能看么?”
公孙贤忽然眼前一亮,把那东西递给他道:“这据说是什么‘无字天书’。唉,为师自负精于文字之学,可十几年来,竟然始终无法破译。唉,太师父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钻进了什么怪圈出不来。你来看看,说不定也别有感觉。”
屈元翻了几翻,果见此书除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外,中间的帛页上一个字也没有,而全都是很古怪的符号组合在一起。那些符号彼此之间,似乎极有规律,但又似乎极无规律,越看越觉得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屈元看来看去,实在也是莫名其妙,正要问话,公孙贤已苦笑道:“这本书是我差不多十年前游云梦泽时多得。当时我见到一人生命垂危,便去救他,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挨了两天还是死了。临死前,他说他是好武之人,曾在云台山飞云巅上,遇到一个活神仙般的高手,还曾苦苦求那高人收自己为徒、指点门路。那高手说他实在无法停留,他就苦求他给点指点啊密缉什么的,点化一下,使自己脱离苦海。那高手见他心诚,终于传了他一本无字天书,并说了四句隐语,便是“河图洛书、太极阴阳、乾坤八卦、两仪四象”十六字。那位高人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此书实在已经纵论了天下武学之总纲,还说他所有的本事,虽非全部都在其内,但真正神髓,都已尽在其中。照他所说,只要能够练成,便不能天下无敌,也差不多了。只是便如爬山一样,越是高峻处,越是艰难危险,所以必须要有缘分、能看懂之人才能修习其中的秘奥,否则必有害无益。因此,他特意写成天书文字,就是要先选一下后来者的智慧,以免有人白耗力气、自堕危险。”
屈元奇道:“这本书真能……天下……天下无敌?”公孙贤笑道:“当时我也是这么怀疑过,但看我救的那人武功实在是不弱,那么能被他用活神仙描述的人,自然是怎么也不会差。况且人已将死,我又是他的恩人,他又何必骗我?他说他苦苦地研读,天天冥思苦想,可是却总是觉得,似乎有什么极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就在眼前,只再努一把力,就能捅破其中那若有若无的隔膜,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突破这最后的一点隔阂。他临死前,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在死前明白这本书的内容。因此,他恳求我把这本书解读出来,日后在他灵前读给他听,完他心愿。当时他大哭流泪,求我答应,我一来没有办法,二来我自己本来也喜破解之道,对这书能那么难很是不以为然,于是也就答应尽力试试。”
屈元道:“太师父这么多年来,就是在忙这本天书?”公孙贤一怔,突的心头一动:“难道我十年来,心头始终就只纠缠在这本天书上了?”他想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极大的感慨,心头实不知是什么感觉。
公孙贤定了定神,终于道:“其实……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比如血魔什么的,我也去曾经耗竭心力。说起来,这本天书也还真是奇怪。要说它是无字天书,但显然还是有字,只是我们不识而已。我把这些字排来组去,又把这书火烤水浸,用海带汤试,简直什么都试过了,可就是怎么也猜不全其中的含义。后来我甚至都曾想过,这武功之意是不是藏在它的笔划意韵什么之中,但却还是觉得似是而非。后来我又叫司天仪几个人看过,他们不但更加找不着北,苦思之下反而有些神思难制,几乎都有走火入魔之象,吓了我一大跳。经常是我觉得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可只要接下来再看后面大部分,就又不大通了。但若每一部分单独起来,却又有很多很深的解释和意味,让人觉得几有天地欲开的感觉。”
屈元颓然道:“这么难?那我肯定是没可能看出来了。”公孙贤笑道:“那可不一定。这等破译之事,本来就难以捉摸。精通此道的国手,有时候反而容易陷入定式,几十年、几辈子走不出来都有可能的。而有的时候,新手来换个方向想想,反而很可能豁然开朗。太师父我研习此道,其实也是想告诫自己,不可做事太过执着。你也要好好学学,将来你也可能会用到的。”屈元道:“可太师父已经花了十年了,难道不是已经太执着么?”